秦敏紧张得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连忙卷起宽大的衣袖。
用袖角轻轻拭去,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沈大人,小的……小的若是言语不当,请大人海涵!实在是京城中这样的传闻沸沸扬扬,说是永安王妃亲自为大人与陆小姐筹备婚事,不仅请钦天监的司丞精心挑选吉日,连王府门前的道路两侧都已经高高地挂起了喜庆的红幡,还,还有……”
他的话语里带着几分不确定,生怕哪句话说错了,更惹恼这位权倾一时的沈慕尘。
一旁的侍从机敏过人,见沈慕尘眉宇间隐隐有怒气聚集,赶忙代为主问,试图缓解这紧张的气氛,“秦大人,还有什么没说的吗?”
秦敏内心疑惑不已,不过是聊了些街头巷尾人尽皆知的八卦,怎的就触到了沈慕尘不可触及的底线?
当他再次抬头,与沈慕尘那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相对时。
喉头不禁一阵干涩,低声续道:“据说老首辅疼爱陆小姐至极,连嫁妆都提前几番送进了永安王府,小的揣测,只怕是等大人您一回到京城,这门亲事就会被立刻促成吧!”
秦敏在官场浮沉多年,早练就了一副火眼金睛,此刻听到沈慕尘那沉重的语气,即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到这其中的不寻常。
原来,这场所谓的“婚事”,竟是背后有永安王妃在强力推动,意图硬生生地将沈慕尘和陆知云绑在一起!
当今圣上倡行孝治,陆知云又向来以孝顺闻名,更有永安王妃为其撑腰。
如此一来,一顶“不孝”与“背信弃义”的大帽子随时可能落在沈慕尘头上,除非他愿意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婚约,否则恐难以逃脱世人苛责的目光。
不然的话,将来在那错综复杂的官场之上,每一步都恐怕会如履薄冰,步步艰难。
毕竟,那位权倾朝野的陆老首辅桃吴,门生故吏遍及朝野,若非如此,又怎能有“满门”之称?
而他的弟子之中,不少人皆已身居要职,一旦他们发现曾经被师尊视若明珠的师妹遭受了丝毫怠慢或不公。
即便没有老师的直接命令,仅凭各自的愤慨之情,一封封话语恳切、字字诛心的弹劾奏章。
就足以如同重锤般落在沈慕尘肩上,让他在这无声的政治战场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力。
面对如此一目了然的局面,秦敏能够轻易推测出其中利害,沈慕尘又怎会毫无察觉?
他轻轻低下头,目光落向手中精致的建盏,那盏中荡漾的茶水,在微弱灯火映照下。
犹如活化成了深渊中的鬼火,幽暗而深邃,那灯光在茶水上跳跃闪烁,就像是随时会从碗沿探出一只无形的鬼手,试图捕捉并吞噬旁观者的心神。
沈慕尘嘴角扬起一抹带着苦涩的冷笑,未曾料到,一向温婉柔弱,甚至在重大决策面前显得毫无主见的母亲,竟然会有勇气参与到这种明争暗斗之中,亲自对自己施加压力。
母亲单独一人,以她的性格,是绝对做不出这种事情的,必然是背后有人在推波助澜,策划一切。
那个幕后之人是谁?沈慕尘心中早有答案,无须多想。
想到陆知云,这位自幼生长于权贵之家的女子,从小就见识过无数对他谄媚讨好的女性,陆知云那点儿小手段,在他眼中实在是太过肤浅。
表面上看似冲动直率,目标直指自己,实则心机深沉,狠辣异常。
若不能得到他,便要不惜一切代价,让他声名狼藉,万劫不复。
沈慕尘轻蔑一笑,随手将手中的茶盏掷出,只见那精致的瓷盏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最终碎裂在甲板上,瓷片四散滚动,发出清脆而冷漠的响声。
陆知云凭什么断定他会乖乖屈服于太平王妃的意志之下?又凭什么认定他会惧怕外界的风言风语?
区区一个陆知云,究竟有何资格,胆敢在自己与予浅浅这桩婚事中横加干涉,妄图左右他们的命运?
随着船体轻轻摇曳,那原本平静的黑色茶水溅起,沿着木板缓缓流回沈慕尘的脚下,他却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
思绪不禁飘回往昔,年少时期的沈慕尘与陆苕关系密切,那时的陆知云作为陆苕的妹妹,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二人。
沈慕尘并非没有注意到,陆知云看向自己的目光中,除了纯真的崇拜,还隐藏着几分炽热与执念……
沈慕尘心中虽然满是不愿,却终究没有当面说出那些伤人的话语,拒绝那份似乎从童年便被外界擅自编织的缘分。
岁月悠悠,这在外人眼中逐渐演绎成了一段佳话,他们被冠以“玉桃竹马”的美名,犹如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殊不知,这一切不过是旁人的一厢情愿,就连长辈间偶尔提及的婚约,也仅仅源自当年沈慕尘的母亲与陆夫人少女时代的玩笑之言,双方家族甚至连最基本的庚帖交换都未曾有过。
对于陆知云,沈慕尘更是无法将其视作任何意义上的未婚妻。
谈及“玉桃竹马”,沈慕尘不由暗自发笑,这四个字犹如与他有着不解之缘。
好友予浅浅拥有一个对她深情厚谊的竹马之交,而他自己,竟然也被命运安排了一个同样标签的“玉桃竹马”。
这份巧合让沈慕尘心中闪过几分庆幸,幸好予浅浅没有随他南下,否则一旦让她知晓了这段被外界虚构的婚约。
她那清澈的眼眸定会泛起红晕,不待他辩解,便会怒斥他的“无情”,泪水涟涟中带着失望与伤心。
仅是想象这样的情景,沈慕尘的心便隐隐作痛。
他轻轻转头,目光落在案几之上,那里杂乱堆放着各种工程图纸,而在这一堆实用的图纸之中,一张素白的宣纸尤为引人注目。
纸上并未绘有任何设计图样,仅是简单地写着三个名字,那是他为未来孩子们所取的名字,每一个都蕴含了他对予浅浅深深的爱意与期许。
原本,沈慕尘计划与予浅浅携手南行,在这片水乡泽国共结连理,无需京城的繁华与繁琐的仪式,只因他不愿让她承受那些来自权贵的异样眼光。
可是,予浅浅父亲的一番话如冷水般浇醒了他,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地位太过卑微,无力为她遮风挡雨,让她自由自在地生活。
为了能够保护她,给她一个无忧的未来,沈慕尘知道自己必须攀登更高的位置,强大到足以让那些闲言碎语无处遁形。
他渴望着尽快完成这边的事务,回到她的身边,将那三个名字背后的意义缓缓讲述给她听,虽不确定她是否喜欢,但这份心意却是他最真挚的期盼。
低头看了看日历,一个月的期限已悄然流逝过半,沈慕尘不禁心中焦急,自己能否及时赶回,不错过与她共赴未来的每一个重要时刻呢?
这份对时间的紧迫感,如同江州春水般在他的心头荡漾,无法平息。
沈慕尘低首,目光深邃地凝视着匍匐于冰冷甲板之上的秦敏,语气淡漠,犹如带有力量,“你出去吧。”
他的声音沉稳,透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
秦敏应声而起,喉咙间发出的回应显得有些沉重而含糊,“谢大人。”
言语间带着复杂的情绪,既有恭顺,又隐含着不甘。
转身欲离之际,他的脚步微微一顿,犹如被无形的绳索牵绊,不由自主地回望那散落一地的曜变天目建盏碎片。
那建盏来自遥远的前朝,是匠人心血与自然奇迹的结晶,每一盏都承载着历史的重量与艺术的巅峰。
曜变天目的光彩,宛若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变幻莫测,世间罕见。
传言唯有在神秘莫测的窑火中,历经无数次失败与尝试,才可能偶得其一。
而今,历经战乱洗礼,能够幸存的已是凤毛麟角,每一件都是无价之宝。
秦敏的目光从碎片上缓缓升起,最终定格在沈慕尘的背影上。
沈慕尘,一个集数百年家族荣耀与财富于一身的存在,他的一举一动,无不透露出贵族的傲骨与非凡的气质。
金碧辉煌的奢华,如同他生命的底色,让他在众人之中,犹如鹤立鸡群,不可一世。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自出生起,便注定了高人一等。
可是,无论是在崇山峻岭之间,还是茫茫人海深处,总有人被名为命运的枷锁紧紧束缚,难以挣脱。
秦敏内心深处,既渴望自由,又对沈慕尘抱有几分莫名的期待——期待他能有那份勇气,挑战家族的权威,背负起可能的失望,去追寻真正属于自己的路。
夜幕悄然退去,月华隐没于晨曦之前,日出东方,光芒万丈。
四季轮回,在无声中交换着接力棒,而大凉的秋天,似乎比往年更早地带来了凉意。
予浅浅轻启宅门,一阵初秋的凉风迎面扑来,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连忙紧了紧身上新换的衣裳。
记忆中,似乎昨天还在炎炎夏日中轻纱薄裙,转瞬间,已需披上秋装以抵御凉风的侵袭。
所幸,这秋衣虽新,却裁剪合体,质地不厚却异常保暖,上面绣着精美的绣球花图案,随着她的步履摇曳生姿,更显其身段的柔美与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