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已经分辨不出原型的残骸经年累月被风沙侵蚀,上面盖着一层厚厚的沙盔,已经变得和周围的景致无二了,若不是夜漓眼神好,还真不能从那么远就瞧见。
最奇的建筑还是那个土垒,活像个土馒头,又像寿桃的尖尖,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听夜漓这么一比喻,鹤青不禁笑道:“被你说得都饿了。”
鹤青说一说饿,夜漓又紧张了,仿佛下一刻他就会立刻变成那种瘦成皮包骨,前胸贴后背的饿死鬼。
骆驼虽然还在,但它驮着的货车早就不知所踪了,他们现在是要粮没粮,要水没水,这样下去鹤青一个凡人之躯,是撑不了多久的。
夜漓又开始后悔当初不应该跟老胡进沙漠,就眼下的情况来看,恐怕续命神药没找到,小命就要先丢了。
她心里着急,表情就变得很严肃,从远处看这片建筑群并不如何宏伟,走近了一瞧,却发现占地并不小,夜漓牵着骆驼与鹤青在这些破碎的遗迹里一言不发地走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问道:“现在怎么办,这里是沙子,那里也是沙子,我们连方向都分不清楚,难道就靠着一头骆驼能走出沙漠?”
鹤青倒是很冷静,一点也不慌乱:“沙漠地势多变,对于常来常往经验丰富的人来说,自然是一草一木都是地标,他们甚至可以通过沙丘的形态来辨别方向,可是我们对这里不熟,自行穿越沙漠是很危险的。”
“这些断墙有人工的痕迹,应该不是天然形成的,既然这里曾经有人居住过,那就必定在水源附近,就算水源已经枯竭或者改道,但说不定地下还能找到地源水。”鹤青又说。
如果真的能找到水,那就还有一线生机,水源附近可能还会有绿植,运气好说不定能找到些可以入口的吃食。
此处的沙子踩上去很殷实,跟别的地方绵软松动的感觉不太一样,夜漓听鹤青这么说,又看到了希望,立刻开始挖沙,先是徒手挖,但沙子被太阳晒得滚烫,挖得她两手通红,然后她化出匕首辅助,但并没有太多用处。
她拼命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可笑,用不知天高地厚形容再贴切不过了,要是能用手在沙漠里挖出一条地下河来,那也就不会有这么多人饿死渴死在沙漠里了。
鹤青劝不住,想帮她又被赶走:“行了行了,就你那身体,先顾好你自己,找个阴凉的地方坐着去吧。”
夜漓扶着他靠在一处墙角坐下,自己又回到原地挖沙,才离开一会儿的功夫,刚刚挖出的坑已经被风沙填满了不少,无奈,她又开始疯狂挖沙,越挖越深,起初还能看到半个身子,后来就只露一个脑袋,最后已经看不到她的人,只有一铲一铲的沙子从坑里被抛上来。
夜漓锲而不舍从白天挖到了晚上,那匕首要不是魂器,恐怕刃都要被磨平了,再往地上一戳,她发现脚下的地终于不是沙子形成的了,而是铺了一层类似瓦片一样材质的东西,跟中原常作屋顶用的黑瓦又不一样,质地更像是一层薄薄的瓷,她抬脚踩了踩,呵,还挺坚硬,夜漓又使出浑身力气重重地踩了一脚,居然将黑色的砖板给跺穿了,整个小腿都陷了进去,废老大劲儿才拔出来。
她从沙坑里跳起来朝鹤青招手:“你看我挖到什么了!这里空的,下面一定有东西!”
夜漓忙活了半天,身上都是沙子,脸上也是脏兮兮的,手还被划破了,总之是狼狈不堪,但她毫不在意,意外又欣喜。鹤青看着她兴奋地蹦跶了几下,正要走过去,只听夜漓忽然大叫一声,等鹤青走到坑边上,她已经不见了,只见深坑里有一个大窟窿,整个地面都塌陷了下去,下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鹤青立刻沿着沙坑的边缘滑下去,落入一片黑暗之中。
“哎哟!”夜漓从高空坠落,摔得她眼冒金星,正要站起来,上头又落下一人,正好砸在她身上,她正要大骂:“哪个不长眼的。”想想荒漠之中也只有她跟鹤青了。
果然,鹤青紧随着她一起跳了下来。
夜漓寻思她这次来凡间怎么这么衰,不是被人追杀,就是跳下深渊,这都多少次了,又想到在空桑池那次他们也是前后脚跳的崖,鹤青也是这么砸在她身上的,想到这个就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事儿似的,不自觉地露出笑意。
“在想什么呢?”鹤青见她笑靥如花,问道。
“啊?哦...没,没什么...”夜漓慌忙拉回思绪,接着随手燃起明火符,又施了个小法术,只见明火符化成一只火焰鸟,一飞冲天,将周围都照亮了。
原来这里是一座地下宫殿,地面上露出的土垒,正是宫殿的穹顶,而那些断墙,石柱,只是被黄沙埋住的宫殿的一小部分,地下却是别有洞天。
“这又是什么地方?”夜漓发问。
这座宫殿和锁妖塔的地宫很不一样,锁妖塔的地宫并不是完整的宫殿,更多像是人为预设的,或许神殿祭台都是形成玄炽之门阵法的一部分,而这座宫殿则完全是被天然掩埋的,虽然与中原的皇宫相比,这座宫殿并不算多辉煌壮丽,但其保存之完好,还是不免让人惊叹。
皇宫外似乎还有另一片空间,应该是皇城,就宫殿和皇城的规模来说,这个国家并不算富裕,人口也不会太多。
鹤青和夜漓犹豫着是先往皇宫里走,还是先到皇宫外看看,推开虚掩着的宫门,他们两个就都愣住了。
只见门外通往皇宫正殿的白砌长阶上,躺着一具显眼的女尸,女尸穿着鲜艳的红色纱裙,头带金冠步摇,十个手指的指甲盖都涂得鲜红,经年累月居然并不褪色,
他们犹豫不前倒是不怕尸体,只怕这具尸体有古怪,在原地停了一会儿,也没见古尸有任何变化,夜漓估摸着这具尸体应已魂归,不会起尸变反应了,于是放心大胆地上前查看。
尸体死后被弃在这里少说也有千年以上了,身上大部分地方已露出森森白骨,但不知为何,即使岁月变迁,女尸眼眶深陷,脸颊上的肉也已风干,几乎完全看不出她的容貌,仍能感觉到此人生前天资绝色、妖冶魅惑之态。
鹤青小心仔细地翻看了一下尸体,皱起眉头。
夜漓问:“怎么了?”
鹤青道:“从她的衣着来看,这个女子应该是古国皇室中人,死在殿前预示着她可能是皇帝的嫔妃,甚至是皇后...”
“嗯,”夜漓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呢?”
“但她死得极惨,你看她身上的皮肉,是被人生生剜下来的,她是受凌迟之刑后,肚子上又被捅了一刀,放干了血,最后被绞死的。”
确实,尸体腹部两侧的肋骨断了几根,仅剩不多的干枯皮肉上可以看出整齐的切面,脖子上拴着一根麻绳。
鹤青抬头看向殿门:“皇宫内可能还有一具男尸,应该就是这个小国的皇帝。”
夜漓问:“这是叛乱?还是起兵造反?”
鹤青摇头:“这就不清楚了。”
“走吧,进去看看。”
沿阶而上,回到殿内,古国皇宫虽小,但里面布置得极为精巧,便是曾遭受战火洗礼掠夺,仍依稀能看出皇帝的荒淫无度,极尽奢华的作风。
穿过大殿便是内厅了,这里似乎是皇帝的书房兼议事场所,桌椅案己被打砸尽了,一片狼藉,存放的书籍字画也几乎已风蚀殆尽,一碰就碎,只留有四面墙和柱子上的壁画,虽也是斑驳不清,多少还能看出些明堂。
仔细看那壁画尤其诡异,四幅为一组图,上面画着几个青面獠牙小人支起一口大锅,将一个靠着锁链的人投进锅中,锁链人拼了命得挣扎,但毫无用处,后面几幅图则画着锁链人被扔进刀山,丢到火海,流放极寒之地等等。
画中场景夜漓瞧着是极为眼熟的。
这些画引起不适的地方不在于绘画的风格,而是其带来的深深的绝望感,锁链人明明就能逃脱魔爪了,却总在最后一刻被抓回去,这种绝望感带来的落差犹如在人心头坠了一块巨石。
最里面的几排壁画,锁链人从一个黑洞中跑出来,后面追着一排黑影,一开始他并没有发现跟在自己身后的黑影,很欣喜自己终于能逃出生天,直到这些黑影,仿佛是地狱中爬出来索命的恶鬼,抓着他的胳膊、肩膀、脚踝,一步一步将他重新拉回黑洞中。
壁画虽已模糊破碎,但依旧栩栩如生,历历在目,看得人毛骨悚然。
夜漓咂嘴:“怎么布置得这么吓人,皇帝不觉得住在这里瘆得慌嘛。”
结果后厢房的门一打开,正对着的一面墙上放着一对落地神龛,里面供奉着两个古怪的像,一个黑身,朱发,绿眼,另一个双目如铜铃一般,吐着长长的红舌,身后有一对翅膀,两尊像全都面目凶狠,形容可怕,夜漓想,行吧,这古国皇帝或许就好这一口。
步入里间,就是皇帝的卧房了,一张巨大的龙床占着房间的一角。
一个头戴冠珠,身穿黑袍的男人,胸口插着一把剑,死在龙塌边上,他身上的黑袍,两袖上绣着金色的龙纹,马面裙的前襟是红色的,下摆也是金色的。
想来这位应该就是这个西域小国的皇帝,死得也不是那么安详。
说起来这皇帝当真是离奇怪异,前厅弄得这么诡异也就算了,卧室更是红帐纱幔,春色旖旎,淫靡之色溢于言表,床上和地下还散落着增加宫闱闺房情趣之物,还有酒壶和已经风化成石头的葡萄,足见皇帝生前有多放浪形骸,沉湎酒色,也就难怪他被人赶下台了。
夜漓没见过这些器具,正要拿起一件来瞧,被鹤青看到了,大声制止:“别动!”
她没想到鹤青这么大反应,被吓了一跳停住手:“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啊?”她指着地上一个类似狗骨头一样的东西问。
“这...这是...”鹤青究竟是个凡人,在男女之事上,多少是要比夜漓略通晓一点,他不知要怎么回答,红着脸支吾了半天说:“这...这可能是镇纸吧。”
“胡说。”夜漓是真的好奇,还低头仔细端详,搞得鹤青越发尴尬,侧过身去表示没眼看,夜漓看了半天说:“这里又不是书房,而且镇纸胡乱扔在地上做什么?”
她觉得鹤青多少是有些嫌弃她没见识,难免心中不忿。
“看情形这个末代皇帝当是个昏君,他房中之物也必没有什么好东西,别看了,走吧,我们去外面看看。”
鹤青见不管他怎么明示暗示,夜漓都不开窍,只好催促道。
夜漓不明白鹤青是在扭捏些什么,跟个大姑娘似的,不看就不看呗,她没再多说什么,屁颠屁颠跟了出来。
离开宫殿走了一段,眼前出现一座寺庙,离皇宫这么近,估摸着不是皇观就是皇祠,走近了一看,门上的匾额题着“后黎国宗祠”五个大字。
鹤青惊讶道:“原来这里竟然是后黎国。”
夜漓疑惑:“后黎国?”
鹤青道:“很多很多年前,中原曾经出现过一个国家叫黎国,黎国出了不少开明的君主,使得国家昌盛,国祚绵延,后黎国的皇室曾掌管中原多年,中间虽有坎坷变动,但政权依然稳固,后来历经几代无能的君王执掌才慢慢式微,气运衰竭,被中原崛起的其他政权所取代,所辖地域不断被蚕食,最后不得已才带着臣民迁徙至塞外。”
“这个国家出了不少有意思的皇帝,至今为中原的文人骚客津津乐道。”鹤青补充道。
夜漓问:“怎么个有意思法?”
鹤青道:“就比如后黎国的开国皇帝,李启彻,此人虽然是黎国皇族后裔,但属远支旁庶,他那一脉向来不受皇室正宗重视,以至于到了他父辈那一代,只得了个小小的地方官做。彼时黎国皇帝昏聩不堪,外戚干政,独揽大权,朝政日益衰败,百姓生活穷困,又遭受战火和苛捐杂税的压迫,苦不堪言,李启彻带头,以李氏子孙匡扶皇室,拨乱反正为名起兵造反,他振臂一呼,就得到了百姓的拥戴,并最终夺得了政权,其实他成为皇帝之后并没有改国号,只是历史上为了区分黎国两个不同的阶段,才将李启彻称帝后的政权称为后黎国。”
“李启彻虽为后黎的开国皇帝,但这却不是他的故事最精彩的部分。”鹤青接着说道。
“哦?”夜漓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还有什么传奇的事?”
“这个皇帝生平的经历中最精彩的,是相传西王母曾因他治国安邦有功,在昆仑山接见过他,这对凡人来说可是无上殊荣,毕竟天神显灵向来都只是传说,是话本里的故事,李启彻居然能被西王母亲自接待,这在天上地下都是绝无仅有的个例。”
“更有意思的是据说李启彻虽然只在昆仑山上呆了一顿饭的功夫,却被昆仑的一个仙子迷倒了,深深爱上了对方,回来后便茶饭不思,穷极一生都想着能再上一次昆仑山,却再也没能找到去昆仑仙境的路,晚年更是开始沉迷修仙之术,希冀着自己能封神登天,与那仙子再续前缘。”
“虽然不知道这个故事是真的,还是他臆想出来的,不过李启彻作为一国之主,居然终身未娶,这倒是事实,无论朝中大臣如何劝解,并以储君不定,江山不稳相要挟,他都不肯听,后来李启彻从宗室之中过继了一个孩子作为继任者,但始终不肯娶妻生子,黎国上下都说,他是被昆仑山的仙子勾了魂去了,到死都念念不忘。”
夜漓听罢,也没放在心上,随口评价:“我时常听说凡人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嫔妃成群,这皇帝居然能终生不娶,那还真是挺有意思的。”
她信步在皇祠中闲逛,到处都看了一圈,内堂挂着的一张巨大的《昆仑百仙图》印证了鹤青刚刚说的话,上面画的是李启彻下山之时,昆仑众仙送别他时的景象,西王母脚踩祥云,身披霞彩,风姿绰约,占了整幅画最大最中间的位置,而地上,一个白衣仙子手里捧着一个匣子,正与一个穿着威仪的青年依依不舍地道别。
哎哟喂,这还是个仙凡恋的痴情故事呢,李启彻上没上昆仑山不知道,但被仙子勾去了魂怕是真的,不然怎么会让人在宗祠里放这种画呢,凡人重视家族传承,设立宗祠就是为了庇佑子孙并世世代代受他们膜拜,所以在宗祠里挂这种画,即便李启彻没有嫡传子嗣,他的故事也会在李氏子孙中代代流传,可不是要笑死人了。
这时,祠内的另一幅画映入夜漓的眼帘,让她顿时瞠目结舌。
这幅画题曰《仙女下树图》,里面画了一个灵动的小仙子从树上跳落下来的景象,画工无比精湛,而且和《昆仑百仙图》一样,这幅画也被保存得十分完好,皇宫里那些早已破败不堪的货色根本不能同皇祠里的两幅相提并论,画上附着着一层油亮亮的蜡一样的东西,整幅画几乎和人一样高,笔触清晰,颜色鲜艳,历久弥新。
精湛到什么程度呢,精湛到似乎可以感受到仙女跳下来时发丝随风飘动,踩到地上的草坪是松软的,随之带下来几片树叶落到她的肩上,让人想为她抚去,仙子眉眼弯弯,神态娇俏,水绿色的裙摆摇曳,步步生莲,甚至能隐约闻到她身上传来的异香。
总之,就是画上的仙女如同活的一般,呼之欲出,跃然纸上,而自己仿佛就置身于昆仑仙境之中。
只是...只是...
只是这画上的仙子,怎么又和夜漓长得一模一样啊!
之前岐虞王陵中王妃像不如这张生动,毕竟那张画年代更为久远,当时的画技还及不上后来的后黎国,所以这种冲击感并不强烈,但这画中的仙女与夜漓相比,简直是连一颦一笑都如此相似。
也真是奇了,这世上到底有几个长着夜漓这张脸的女子啊...
连一旁的鹤青看着这张画,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画上的仙子,转而又瞧瞧夜漓,她跟画并排站在一起,画中人就像她复刻的翻版似的。
“呵呵呵...”夜漓干笑几声:“你说的迷住皇帝的仙子,不会就是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