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大粮仓被毁并非不可克服的困难,大食人的离去最重要的一点还是他们没想到唐军竟然如此骁勇,此前大食人已经得到消息,出征的军队中只有几千唐军,绝大部分是西域仆从国军队,没想到大唐的马槊骑兵、手弩轻兵、陌刀重兵都如此了得,不但装备精良,战斗意志更是令人胆寒。
大食铁骑纵横东西上万里,数万骑兵吃不掉一千步军,却也是从未遇到过的局面,这一战他们虽然利用葛逻禄的临阵倒戈,获得了战场上的胜利,但毕竟唐军主力最后还是从容撤退了。
在如此大的劣势之下,唐军指挥官表现得如此沉着冷静,最终联军的溃败成了小败,大食的大胜成了惨胜,这也是大食呼罗珊总督阿布未能料想得到的,与大唐将领冲锋在前不同,大食的军官自始至终都藏在战场的阴暗角落中不敢现身,借着粮仓被毁的因头,阿布指挥大食军队撤回了出发地木鹿城,秣马厉兵,以待来年再战。
没想到怛罗斯之役后不久,呼罗珊总督阿布·穆斯林就因功高震主而被谋杀,手下黑衣团首领齐雅德·伊本·萨里也被一同处死,自此以后数年,大食未再东顾,拔汗那、倶密、康国、安国等国依然遣使朝贡于唐朝,葱岭以西也依然是大唐的天下,甚至阿布死后,大食开始遣使朝入朝谋和。直到四年后的天宝十四年,西域局面才发生了天翻地覆不可扭转的剧变……
得知大食人撤军之后,联军便此解散,各国各有伤亡,其中康国、俱密等国是构成步军方阵的主力,死伤十分惨重,于阗骑兵舍生忘死在数倍于自己的敌军中冲杀,伤亡也不轻,除了最后达到战场的党项羌长弓手,就是一哄而散的拔汗那没遭受多大的损失了。
这一战死伤虽重,将领们却大多没有损伤,唯杜环一人,在乱军中被大食人掳去,再没了音信,当时人们都以为他死在乱军之中了,没想到十年后杜环居然在广州登岸,原来他被大食人当做奇货送到黑衣大食首都安巴尔,黑衣大食的国主称“哈里发”,没想到大食哈里发竟然十分喜爱杜环,留杜环在身边讲了许多大唐的奇闻轶事,之后竟然允许他在大食全境游历。
杜环的足迹遍布大食全境,曾到达埃及的亚历山大城,他很可能是唐朝抵达西方最远的人,九年后大食新都“马迪纳·萨拉姆”建成,其繁华程度不亚于长安城,据说其中就有杜环的建言献策,新都落成之日,杜环见其恢宏之貌,不禁想起了故乡的长安城,于是向大食哈里发请辞,乘海船沿海上丝绸之路回到大唐,最终在广州登陆。
他将自己十年间的所见所闻写成《经行记》一册,可惜书中描述的大食国各地风土人情太过怪诞离奇,时人皆谓其杜撰,后竟未能流传下来,如今只能见其残篇一千五百余字,令人扼腕痛惜。
当然对于杜环之后的奇遇,刚刚经历了怛罗斯之战的唐人无从知晓,只是为他伤悼而已。
却说江朔、独孤湘和江湖众兄弟随着大军回到碎叶城,听了大战的前后经过,封常清也啧啧称奇,连称侥幸。众人在西域耽了两个月,朝廷的敕令就送到了。
高仙芝被解除了安西四镇节度使之职,命他入长安任右金吾卫大将军,官职不降反升,岑参是高仙芝的属官,高仙芝回朝后,岑参也跟着回了长安。三年后,岑参再度出塞,那次却是应封常清之邀,任节度判官,彼时却是封常清出征,岑参留后了。
封常清没有直接参与怛罗斯之战,因其固守碎叶,调派援军得法,升任安西节度使一职。段秀实为其判官。
程千里指挥骑兵在怛罗斯之战中表现神勇,迁御史中丞,擢为北庭节度使,北庭就是江朔一路西行经过的伊州、庭州等地,下辖瀚海军、天山军、伊吾军三镇,将兵两万,老程也成了封疆大吏,他上任之后,葛逻禄可倒了大霉,每日里被唐军追着打,终于彻底臣服,不敢再起贰心了。
李嗣业在大军险些溃散之际,奋力断后,救出高仙芝,又破除路障开辟道路让唐军能安然撤回,可谓居功至伟,留任疏勒镇使,天宝十二年,加骠骑大将军衔。李嗣业进京朝见时,圣人当面赐酒,李嗣业因酒醉起身拜舞,圣人大悦,又赏李嗣业绸百匹、钱十万贯、金器五十件。
至于江朔,他不肯让封常清在奏报朝廷的文书中写自己的事迹,辞谢了高仙芝、封常清的一切赏赐,只替独孤湘要了一匹骏马,独孤湘原来的坐骑桃花马已轶,但她最喜欢白马,毕思琛亲自替她选了一匹白色两岁骏马,众皆谓此马堪比圣人坐骑照夜白,是龙种。独孤湘甚是喜欢,她可不会拽文,只昵称为“小白”。江朔的黄马当年留在于阗沉重,也早由尉迟胜派人送回。
这时又传来了大食呼罗珊内乱,阿布总督被杀的消息,众人知道大食人短时间内是不会再杀来了,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眼看安西大事已定,各方人士先后离开了,先是于阗、拔汗那等西域各国撤军,紧接着党项羌也告辞离去,江湖群豪则各自结伴,隔三岔五开始各自回归。
江朔和独孤湘是最后离开的,江朔骑着“老黄”,独孤湘骑着“小白”,他们马快,又是少年人,不愿意与众人同行,这才找各种借口拖到最后才启程踏上了回归中原的旅程。
二人走到庭州时已是冬月,西域的风雪为南人所未见,岑参四年后再度入西域时,做诗云:“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冬月的西域与夏季简直就是两个地方,此刻一片素白世界,道路积雪难行,到庭州时,前方天山山谷完全被冰雪覆盖,二人坐骑虽然神骏,到此地便再也走不动了。
此时程千里已在北庭节度使,自然是无论如何不肯让他们走了,二人在庭州住下,正月里与当地牧民烹牛宰羊,对酒当歌好不快活,满以为过了正月,开了春就能继续上路,没想到西域的冬季还远未结束。
李白的《塞下曲》中有:“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五月飘雪稍嫌夸张,但整个三月,仍然无法穿越天山,直到四月冰雪初融,朔湘二人才辞别程千里,一路向东,经伊吾,过星星峡,穿过河西走廊进入关中时已是五月。
翻越陇山之际,二人却多出了一层烦恼,独孤湘是甩脱了自己父母、爷爷跑出来的,自与江朔重逢之后,便再也没有家人的消息,怛罗斯之战中,助战群豪中也没见到葛如亮夫妇。
李珠儿假传江朔盟主令,把江湖群豪拉去西域,唯独少了卢玉铉和独孤家,留下卢玉铉还可说是因为漕运无人,而故意漏掉葛如亮夫妇和独孤楚,则肯是为了朔湘二人不至尴尬。
在西域时二人几乎与世隔绝,江湖群豪都是江朔手下,对于不见独孤家人自然也讳莫如深,不敢相询,还可以不考虑这个问题,此刻回到中原,则不可能刻意避开独孤湘的家人了。
独孤湘在陇山东麓的一处小山上驻马,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关中平原,问江朔:“朔哥,我们要去找我阿爷和爷爷么?”
江朔与她并辔而立,道:“自然要去寻找,他们是你的家人,绝无回避之理。”
独孤湘道:“可是找到他们,爷爷必然还会问你那个叫你的为难的问题。”独孤湘虽然自称女侠,但爷爷逼婚之事仍然不好意思说出口。
江朔急道:“我没有为难……我只是……”
独孤湘满面羞红,低声道:“既然不为难,那日你怎么逃了?”
江朔道:“我不是要逃,是珠儿姊姊有急事叫我去的……”
说到李珠儿,江朔担心独孤湘会生气,立刻住口不说了,没想到独孤湘只是叹了一口气道:“珠儿……姊姊确是有苦衷的,好在你和她也没白跑一趟。”
江朔心中暗暗吃惊,自从那日李珠儿拉着独孤湘在帐篷中背着自己说了一阵子小话,独孤湘对李珠儿的态度就变得极其亲昵,甚至是同情,他忍不住问道:“湘儿,那日在帐中珠儿姊姊到底和你说了什么话?”
独孤湘略一犹豫道:“没什么,总之珠儿姊姊很可怜……”又补了一句道:“你不要问了!反正她是有苦衷的。”
她说得没头没尾,江朔自然也是一头雾水。转回先前的话题道:“湘儿,你说我们去哪里找你家人?”
独孤湘仰脸看着他笑道:“你现说见了爷爷怎么说。”
这次轮到江朔脸红了,他嗫嚅道:“我,我,我自然是愿意的……”
独孤湘大窘,背过身去,啐道:“我问你说什么,你却说愿意……愿意什么?”
江朔鼓足勇气一气说道:“自然是娶你为妻,此生此世永不分离!”
独孤湘转过身来,换了一副凶戾的眼神气咻咻地盯着他,江朔被盯得心里发毛,慑慑道:“湘儿,我哪里说错了么?”
独孤湘道:“此生此世永不分离……那么来生来世呢?”
江朔登时醒悟,道:“是我说错了……我们永生永世也不分开!”
独孤湘登时换做了大大的笑脸,一边策马下山,一边道:“朔哥,我们去习习山庄,耶耶他们寻我不到,定然是去山庄等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