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花灯闪烁,香烟绕鼻。今天是妖界一年一度的的结情节,成双成对的有情人结伴到湖畔放莲花灯,许愿吃藕盒,盼着月老垂怜,许自己一生情缘,与心爱的人白头到老。莲花湖上,被风吹灭的许愿灯比比皆是,只有少数冲破了阻碍,扛过了风浪,穿过了暗流,到达了彼岸。
约定的地点,莫待躺在落叶堆积的草地上,双手枕着脑袋数星星玩,静等顾长风出现。早先梅染用灵珠为他祛毒疗伤,眼下他已无性命之忧,但身体还是很虚弱,伤口也还隐隐作痛。用梅染的话说,如果梨花榆火的毒那么容易治好,三界中人就不会谈之色变了,何况还有冰魄银针。至少十天之内,他不能与人交手,不然后果难以预料。雪凌寒再三询问莫待中了什么毒,梅染只说是冰魄银针,没提梨花榆火,为莫待省去了一番口舌。梅染从来没问为什么梨花榆火不会对莫待造成致命伤,就像莫待也从未问梅染,姻缘林的合欢树为何会被挖掉。每个人都有不想被人提及的过去。不问,是最大的尊重与保护。
在看见莫待的一刹那,顾长风的眼里有了光:“公子!你来了,累不累?”
“我一路玩着过来的,一点都不累。你呢,累了吧?”
“我也不累。”顾长风取下包袱,在莫待身边坐下。“这是给你新做的两身衣服和鞋袜,还有一套流云锦做的嫁衣。”
“流云锦?那可是传说中的锦缎,百折不皱,灿如朝霞,不沾秽物,不腐不烂。你花了多少心思才弄到的?”
“没你想的那么复杂。这流云锦是个卖画布的老妇人自愿卖给我的,价格很公道。”
“鬼才信你!你刚才说嫁衣?给我的?”
“公子这话问的,还能是给我自己的?”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给我做嫁衣了?”
“也没别的。我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马上就要结束了,你和凌寒公子也该定终生了,就提前准备着了。你穿上试试,不合适我再改。”
“不用试。从小到大我的衣服都是你在做,哪次不合适了?”
“那你也要看看样式,是不是你想要的。不喜欢也可以改。”
“不看。只要是你做的,我就喜欢。”莫待拉过顾长风的手细细查看,眉毛越揪越紧:“都跟你说了很多次了?怎么就是不听呢?我买着穿就好了,干嘛非得自己做?瞧你,手上全是针眼。”
“只要你穿着舒服,再多的针眼也值得的。”
“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可是我也心疼你啊!”
“没关系。我皮糙肉厚,过几天就恢复了。”
“不说了,反正我说了你也不会听。”莫待掏出一个崭新的小罐子,从罐子里挖出一大块油膏,仔细抹在顾长风手上。“我新踅摸到的,可好用了。我把那店里的都买光了,走的时候你都带着。”
“茉莉香,这个味道我喜欢。”顾长风拿起罐子闻了闻。“很贵吧?”
“还行。我跟老板砍价来着,一罐三两银子……别动,我还没抹完呢!别跟我说贵,也别跟我嚷嚷。我是公子,花点钱怎么了?”
“可你也不是为你自己花钱啊!”
“给你花和给我花有什么区别。”
顾长风憨笑不语,眼里的光更盛。
“说正事吧!霓凰城的情形如何?”
“萧宛瑜死了,被萧尧炼成了药。奇怪的是,萧尧吃了药不但没能够返老还童,反而还大病一场。据那炼药师说,是药的分量和火候没掌握好,再炼一次应该就成了。”
“萧宛瑜是个好孩子,淑妃娘娘得心痛死了。你见到她时,她还好吗?”
“怎么说呢,难过是有的,但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难过。”
“这话我该怎么理解?”
“按理说,萧宛瑜是淑妃娘娘一手带大的,期间经历了各种艰难,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再加上苏映雪与淑妃娘娘的关系,萧宛瑜死了,她还不得痛不欲生?可依我看,远远没到那个程度,淑妃娘娘看起来更像是邻居家的孩子遭了难了……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就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我总感觉她的情绪里少了点东西,至于是什么我说不上来。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的感觉出了错。”
“没可能!你的感觉不会出错!”莫待嚼着顾长风新晾的小鱼干,有片刻失神。“人是会变的。我多年不跟淑妃娘娘打交道,已难判断她还是不是当年那个侠骨柔肠的慕容瑶。吩咐宫里的人盯着点,别在这个时候出岔子。”
“知道了。林姑娘传信说想见你。”
“翩翩已经疑心我了。这事怪我,太想让她从这个旋涡里抽身出来了。”
“这怎么能怪你呢?你也是一片好心,为她的安危着想。只不过,你与她素昧平生,所谋之事又事关皇权,而你却在这成败攸关的时刻想把她这个颇为得心应手的帮手撤走。换做谁都会怀疑,何况翩翩姑娘还聪慧过人?”
“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没那么郁闷了。”
“本来就没必要郁闷啊。那你去见她么?”
“我想,非常非常想!可你看看我,哪里抽得开身。”莫待拉过顾长风的袖子捂住脸,一顿揉搓,沉郁的声音中透着烦闷。“啊,为什么有这么多事啊?我做梦都想去看翩翩!我好多年没见她了!可是你也看见了,除魔试炼几天后才开始,方清歌却早早地把人放到碧灵镇,她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想看我和谢三公子到了仙界监管不到的地方,会不会有异动。介于此,目前我是寸步难行,哪儿也不能去,只能乖乖待在这里。只有等回了琅寰山,我才能找理由离开。你告诉翩翩,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切以自身的安全为重。”
“明白。那萧尧那里还要增派人手么?”
“不用。把咱们的人撤下来,让谢轻晗的人盯着。上次让颜槐玉带进宫的人都是打探消息的好手,这个时候不用他们,更待何时?另外,将萧宛瑜死亡的真相透露给萧煜,千万别忘了告诉他,是上官媃指使人暗中篡改了炼药的秘方,才导致萧宛瑜丧命。你说,萧煜若知道他最敬爱的母亲用他最痛恨的江湖邪术谋杀了他最疼爱的弟弟,他会如何反应?”
“萧煜醉心权术,他应该不会为了萧宛瑜跟上官媃翻脸。”
“不会跟上官媃翻脸,和苏舜卿也不会么?他俩可没交情。就算他忍得住不翻脸,嫌隙总是会有的。只要有嫌隙,我就有法子让他们自相残杀。”莫待的脸上浮起一抹阴恻恻的笑容,“那三封信的原件你要收好,那可是洗刷慕家冤屈的铁证。”
“嗯。我放在只有你我知道的那个地方。”
“可惜了萧宛瑜,那真是个顶好的孩子。如果生在寻常殷实之家,应该可以平安到老吧!”
“商贾之家虽殷实,不愁吃穿,奈何萧宛瑜性格软弱,又过分善良,未必就躲得过各方的利益争斗。”
“也对。小暖最近怎样?好久不见,还挺想他。”
“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人,一来找我必定是一副狼狈相。”顾长风想起小暖一头烂泥满嘴腐草的样子,笑了。“前几天还跟我嚷嚷,要我带他来找你,还威胁说,我不带他来他就自己想办法。”
“他能有什么办法?小孩子家家的,叫他别到处瞎跑。世道这么乱,别哪天又让人抓去卖了。人海茫茫的,我上哪找他去?”莫待摸出两块碎银子和一包花籽,“我挣的。小的这块给小暖买冰糖葫芦吃,大的给他制两身新衣。花籽是骷髅山的特产,让豆蔻敞开了吃,回头我再给她采。”
“可别敞开了吃。豆蔻吃多了你上次捎回来的花籽,好几天消化不良,喊着闹着要上琅寰山找你算账呢!”
“好嘛,到最后我倒成坏人了。”
“它那是想你和流星了,找理由去看你们。对了,今天的比试结果如何?”
“非常无聊。李晚煕冒死想抢那假的《泽灵卷》和《黄泉经》,被我暴揍一顿,然后被未央夫人一招毙命,死相难看。”莫待只字不提受伤的事,更不提火蔷薇,“有件事我想应该让你知道,木兰策在未央夫人手中。”
顾长风惊道:“这怎么可能!”
“是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觉得不可能。我试探过未央,看她的反应好像一点都不奇怪我会找上门去。看来,我的身份信息被泄露了。”
“你是说……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这么做?这等于是背叛你!”
莫待叹了口气:“我虽然不相信他会这么做,可人心难测,世间又有几人把信义放在心中?日后我们行事要多留个心眼,防患未然总是没错的。”
“我想不明白,把你卖给妖界他能得什么好处?”
“那好处自然是你我想象不到,也给不起的。你别太担心,这件事我自有计较。”
“若真是他出卖你,我一定亲手杀了他!”
“长风,我的好长风!你呀你,可真是泥菩萨的肚腹——实心肠!”莫待边笑边用树叶丢顾长风,“倘若不幸被你言中,你我正好利用这件事了结了过往的情分,与他割席。以后他是他,咱们是咱们,岂不美哉?”
“对啊!还了他的情,咱们就一身轻松,想去哪就去哪。”
“那你还臭着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虐待你了。”莫待笑道,“别胡思乱想了,说不定是他一个不留神,被人把木兰策抢了去也未可知。回头我找机会问清楚,你就别愁眉苦脸的了。”
“我没有愁眉苦脸,就是心里不太舒服。”
“好好好……你没有愁眉苦脸,是我看花眼了。不说那些烂事了,给你看个超好玩的。这是我新得的日月乾坤袋,据说是可以装下世间万物,我也不知道真假。你带着,回头把你的账本啊房契啊钥匙啊什么的都装进去,谁也看不出来,可方便了。”
“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吧。”
“为什么不要?这可是我专门为你赢来的。我想着你经常远行,要带的东西多,需要一个特别能装且便于携带的袋子。你不要是嫌它不好看,还是觉得配不上你凤来客栈大掌柜的身份?”莫待捏着袋子,瘪嘴道,“也是。区区乾坤袋,不配挂在你腰间。”
“不是你想的这样。是我觉得比起用它来装我的那些俗物,装你的小玩意更般配,也更重要。”说着,顾长风把莫待的东西都装进了袋子,“看看,是不是更适合你?大容量,不累赘,还很好看。”
“又让着我!那行吧,我先拿着玩几天。回头你需要了,再给你。”莫待换了个姿势,将头枕在顾长风腿上。“没有你守在身边,我总是睡不安稳。我想睡半个时辰,你叫我。”
“嗯。把针取了吧。”
“好。”莫待取了针,长长地、长长地舒了口气:“真舒服啊!”他见顾长风双目含悲,忙笑道,“瞧你,又瞎想!我早习以为常了。”
顾长风掩饰好心疼,拿过笛子试了试音:“你想听什么?”
莫待合上眼,嘴角噙笑:“什么都好。”
夜风幽柔,星光朦胧,恬淡妙曼的笛声宛如春风拂柔柳,春雨吻嫩芽。莫待四肢舒展,睡得香甜。漆黑的长发披散在雪白的衣衫上,衬着身下红色的枫叶,在星空下显得那么美又那么清冷。不时有枫叶落下,落在莫待的发间,落在他的脸旁,落在他赤裸的脚边,那画面就越发美丽了。
顾长风的目光一分一秒也没离开过莫待的脸,他就那样注视着他,目光痴迷而深情。如果看一个人到某种程度就能将其融入自己的生命,很多年前,莫待就已与他合二为一了。
笛声止,莫待没有睁眼。顾长风犹豫了又犹豫,迟疑了又迟疑,始终没有开口,他实在不舍得叫醒他。片刻后,莫待像乌龟一样翻了个身,将脸埋进他的衣服里:“长风,我好困,还想睡。”
“可是……你该走了。”顾长风扶他坐起,柔声道,“你闭眼眯着,我给你梳头。”
“好吧,好吧……”莫待身子一软,就又靠进了顾长风的臂弯,“真想一觉睡到自然醒。”
“快了,再忍忍。等咱俩退隐江湖,你想怎么睡就怎么睡,我绝不吵你。”
“估计你也没时间吵我。你不但要做饭,还得洗衣服,浇菜,种花,晒小鱼干……搞不好还得陪你妻子带孩子呢!”莫待来了精神,越说越高兴,双眼亮晶晶的。“凤梧城的姑娘数一数二的温柔贤淑,我请小暖保媒,替你找个可心的人。”
“公子又取笑我。”顾长风将头发结成辫,轻声道:“我说过,今生我只与公子做伴,不与旁人牵扯。”
“说什么傻话!娶妻生子,天经地义。只是咱们现在没这功夫,等以后再好好筹划吧。”莫待摸摸编好的发辫,笑道,“知道今天要与你见面,我昨天就没梳头,就用手捋了捋了事。”
“凌寒公子不说你么?”顾长风将笛子插进莫待腰间,替他抚平衣服上的褶皱。“仙界最讲究仪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