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寻常人眼里,大清之所以能在入关之后以极快的速度席卷全国,其根本便是八旗兵卒的强悍战力。
这等想法自然无错,但势力、势力,若没了大势保证,单只一力又能翻得起多大风浪。
不得不说,满人之所以能够得到大势,多尔衮可谓功不可没。
他在纷繁复杂的局面之中敏锐觉察到了各种矛盾的关键节点,随即为大明复仇的旗帜高高挂在清廷头上,本该被群起攻之的藩属竟就带了点众望所归的意思。
后面的事情众所周知,靠着这等颇具迷惑性的口号,清军很快便获得了各种力量的支持,而在这些支持的协助之下,战力不弱的顺军连战连败、一路败逃,终使竖子得以成名,大好河山也便拱手让人。
话到这里却得多说一些。
常人只知满清入关之后李自成犯了一个又一个战略性错误,但若设身处地去想,农民军一路走下来,不仅屠戮地方士绅,更还裹挟寻常百姓。
折腾了这么长时间,硬是闹到上上下下无一人支持,换做谁来怕是也不敢在那举目皆敌的北直隶一带与强敌对战。
这样的情况不仅发生在大顺政权身上,也发生在弘光小朝廷身上。
弘光的继位本就依仗着江北四镇的支持,应天上下对其极为敌视。
待三镇因着诸般因素望风而降之后,应天于他而言便已成了群狼环伺之处,哪怕城池本身绝对能将多铎挡上数月,但不论他或马世英都没有胆子再留此地。
这便是大势的作用,弘光无有大势加持,便是知道在摆脱马世英后去寻黄得功也只是徒劳;李自成本已有得势的迹象,却因现实考量而被迫将其放弃。
反观大清,因着方略的正确在未入关时便得到了诸般力量的加持,待大军渡江其势已成,席卷全国似也在翻手之间。
只是满人的数量实在太少了,少到占了大片土地却无法形成有效的统治。
正应了那句话,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当根基薄弱的清军正准备一路南下收拢江南之时,一根自应天抡出的棒子却将清廷打蒙,其后江南战败、赣州战败、汉中战败、淮安战败。
待到此时,清廷自四方抢来的气运已在彻底反应过来之前归于朱慈烺一身,起先的各种助力也已渐渐动摇。
这便是多尔衮最担心的事。
漠南蒙古倒也还罢了,不论满清有没有关内的土地都能对其形成压制,关键是那山河四省的降军本就未经过消化,这番之后定然已存了旁的心思。
若他指望这些人抵挡明军,对其进行整肃便迫在眉睫。
“公主!府外来人了!”
来自院外的一声高呼不由让朱媺娖的眉头皱了一皱,所幸熟睡中的娃儿并没有受到惊吓,她的眉头便又逐渐舒展,随即这初为人母的女娃将小被子的四角掩了掩,待房外响起脚步声才悄悄往外迎去。
当初崇祯那一剑虽未将朱微娖杀死,但她的左臂却被削掉了大半。
后来她受人所救,寄居国丈周奎家中,在清军大举南下之时,清廷出于安抚人心的考量便按着崇祯的安排使她与周世显成婚。
在原本的历史上,朱慈烺被弘光羁押,大明又节节败退,年不过十四五的朱媺娖终因心情抑郁而在身怀六甲之中病故,却也是好一番凄凉。
不过现在明清之间的局面并未按那般发展,她虽深陷敌营,心绪总还算安宁,待在去年顺利诞下一子之后夫妻二人不仅愈发和谐,清廷对她的态度也是一日好过一日。
按她原本所想,随着自家皇兄兵势越来越强,自己许有一日能够再归大明,可前些日子大队甲士将周府团团围住,大明的坤兴公主这才意识到,明军兵至北京之时许就是她丧命之日。
里面的道理也是浅显。
鞑子走到绝路,势必会用各种方式阻拦皇兄兵锋,而她这个亲妹妹许也就成了鞑子的救命稻草。
可话说回来,一个皇帝如何会为了她这个妇人而向鞑子妥协?
“来了何人?”
待见前来报信的仆人,朱媺娖仅只是淡淡问了一句,并未因其莽撞而动怒,随后那仆人似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那声音也便低了下来。
“是王正志王大人。”
“他来干什么?”
“他说将要再去应天,特来问问公主可有书信带去。”
“去应天?”
朱媺娖的语气虽然带着些疑惑,但心里多少也有些猜测。
归到根里,皇兄已将鞑子打得锐气尽失,此番定又是想去谋什么议和。
可这王正志前一番却是无功而返,这一遭若是再无变化想来也与早前一般无二。
如此,她这个大明皇帝的亲妹妹也就变的颇为重要了。
“知晓皇兄再得大胜,媺娖余愿已了,那位王大人想来也是为公事而去,小妇人便不麻烦了。”
话音落下,朱媺娖便反身回了屋里,而那仆人却只是张了张嘴便也往院外而去,这事情似乎也就如此结了。
可话说回来,王正志此番南行事关重大,若没有半点加持说不得便连淮河都渡不过去。
如此情形之下,他就算厚了一张老脸却也得求了公主的书信才成。
许也就三两柱香的功夫,朱媺娖院外便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老臣王正志,求见长平公主。”
“哇~~~~~!”
一声高呼,一声啼哭。
随即一个婆子连忙将娃儿抱起,朱媺娖则沉着脸往院门而去。
“这位大人说笑了,你若是大明的臣子便该唤我一声坤兴,”话到这里,朱媺娖便朝各人面上扫了一眼,待见那王正志面上微红,她便又接着说道:“现在你既唤我长平,想来也当以清廷之臣自居,那这声老臣却是万万都使不得的。”
话音入耳,王正志的面色立时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显然被这一句噎得够呛。只是他既能被清廷当做外派使者,于应变之上却也有些心得,仅只片刻功夫,他的面色便已恢复如常,随即略略施礼才笑着说道。
“老夫确已是大清之臣,不过当初归清也只是陛下殡天,江山无主,却不是临阵归降、背主求荣,所以在公主面前自称老臣也是妥当的。”
闻得对方狡辩,朱媺娖立时便想反唇相讥,可在她开口之前王正志便已转向了驸马,那言辞竟就被噎在了嗓子里。
“驸马爷,老夫有几句话想要说予公主,不知可否将无关人等全部屏退?”
话音入耳,驸马朝朱媺娖看了一眼便朝下人们挥了挥手,可当他正要洗耳恭听之时却见那王正志还在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随即他心头一阵恼怒便打算假作不知,而这老货却毫不在意地说道:“驸马留下来听听也好,只是诸位王爷曾让老夫不使此言再入旁人之耳,你这里却得警醒几分,莫要让朝廷机密散了出去。”
若换做不晓事的,许也就点头应了下来,可这驸马出身官宦世家,听话听音的道理总也晓得一些,随即他极为不甘地往一面而去,此处便只余了朱媺娖和王正志两人。
“公主,老臣知你所想,可太子殿下兵锋虽盛,须臾之间却不见得能救你脱困,此等情形之下却不好触怒了北京,否则你们兄妹怕是再难有相见之日啊。”
“难道你以为我还有再见皇兄的可能吗?”
王正志的言语算是恳切,朱媺娖这里却带着点油盐不进的意思。
见此情形,这老货立时便明白了女娃心中担忧,其后竟就笑了两声。
“公主多虑了,诸位王爷的确有用你威胁太子殿下的意思,太子殿下也的确是个不受威胁的人,但你若以为他们有胆子对你不利,那也是忧虑过甚了。”
话音入耳,朱媺娖不由皱起了眉头,似乎对这番结论心存疑虑,而王正志却好整以暇地解释了起来:“清廷不是铁板一块,有些人许是打算拼个鱼死网破,但也有些人盘算着怎么在太子手中谋得一条活路。”
对方既将话说到了这般份上,就算朱媺娖只是个长在深宫的小女娃也对王正志的立场产生了怀疑。
只是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她早已见过了诸般诡诈,话到嘴边却又换了一番。
“王先生张口太子,闭口太子,想来是准备鱼死网破的了。”
“公主说笑了,若能活着谁愿意去死?只是前番出使总难免触怒了应天权贵,这口自也不能改得那么轻易。”
“那先生是打算.”
面对朱媺娖的询问,王正志并没有将心中的盘算完全道出,只是将需要一封书信的要求提出之后便再无半点言语。
说到底,若只想保命,护了坤兴公主的周全自能在大厦倾覆之时安然无恙,但要是想追求点别的,这点功劳却是远远不够的。
片刻之后,朱媺娖回了院内,待过了好一阵才又拿着封信函返回院外。
见此情形,王正志自是喜出望外,随即道谢几声便直接离开了周家府邸。
不得不说,多尔衮的担心极有道理,于此等时节本属大明的降官倒有大半都有了寻找退路的心思。
只是这退路也不是那么好找的。
北京城里的绝大多数汉官都是先降闯贼再降鞑子,若无硬打硬的功劳便是保得小命也属奢望。
——在那日的武英殿里,一心想要将多尔衮拉下马来的济尔哈朗并未如愿。
这一方面是因为王正志所报消息极大减轻了他在淮安战败中的责任,另一方面则是老代善临阵倒戈的缘由。
说起来,多尔衮对老代善也是极为佩服的。
虽说这老货素来阴险,但他对局面的把控却也准确。
就拿这一番来说,若依着原本的局势发展下去,洪承畴便是在淮安吃了败仗也不见得会有多少损失。
届时他自能和济尔哈朗一道发难,多尔衮便是不伤筋动骨也得掉层皮。
可淮安之战终落了个近乎全军覆没的下场,不单归属洪承畴和勒克德浑的人马,便是佟养甲和李本深所部也都陷了进去。
如此损失对大清而言却要比先前的哪一场都要惨重得多,清廷内部自不能再生了内斗。
当然,能够看破此节的人有很多,多尔衮也不至于因此佩服老代善。
关键是那老代善能够不为即将到手的利益所迷,在意识到危险所在之后立时便对他做了退让。
这番情形之下,多尔衮佩服这个硬挺了几十年的兄长自也在情理之间。
可话说回来,佩服并不能解了眼前困局,哪怕现阶段得到了老代善的支持也还需细细筹划一番。
由此,这段时间多尔衮便一直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面,竟是一步都未踏出房门。
“十四哥,你这也不是个事情,总得出去透透气。”
一阵颇为关切的呼声之后,书房大门便从外面推了开来,随后多铎大大咧咧地入了房中,待看了看多尔衮的脸色似才有些安心。
“降军的事情交给我去做即可,你却得多休息两日。”
“你不行。”
面对自家兄弟的关怀,多尔衮却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便又将注意力放在了写满文字的纸张上。
见此情形,多铎也不多说什么,待顺着自家兄长的目光看了一阵才将眉头皱了起来。
“山东倒是好说,那方大猷拢共也凑不出几千兵马,”说着,多铎便顿了一顿,随后他又往旁的纸张上看了几眼,等在心中思量一番便继续说道:“北直隶和河南也没什么问题,各军也没有多少人,关键是这西面.”
多铎并未将话完全说出,但心中的忌惮却溢于言表,而于此时,前一刻还关注着心中思绪的多尔衮却将头抬了起来,待与多铎的视线对上之后才长叹一声。
“是啊,西面不好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