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上来说,大清的西面除了漠北蒙古和叶尔羌汗国之外便再无敌人,其他诸如和硕特、漠南蒙古都已臣服。
但对多尔衮来说,似内外藩属和临近国度都不算什么,真正让他的忧烦的其实是姜瓖和豪格。
豪格自不必说,那是朝中劲敌。
只不过两人之间的问题乃是内部矛盾,在大敌当前之际也还能求同存异,让他真正忌惮的确实大同的姜瓖。
此人本是大明朝挂镇朔将军印大同总兵官,大顺军攻克太原后,他主动联络了大顺政权,随即便成了李自成麾下封疆。
不得不说他也算知机,只是情势变化总出人意料,不过两月之后便传来了大顺军在山海关战败、放弃北京的消息,这姜瓖立时便发动叛乱,以大顺守将的脑袋当做了归顺大清的敲门砖。
若只如此,多尔衮对此人当不至于这般忌惮。
说到底,大清的汉官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背主求荣、贪生怕死之徒,叛一次和叛两次在本质上哪有什么区别。
可这姜瓖终与旁人不同。
他在起兵叛乱之初似乎是受了清军宣传的影响,压根就没想到清廷有入主中原的意图。
此等情形之下,他便拥立了代藩枣强王后裔“以续先帝之祀”,直接将心中所想暴露了出来。
后面的事情不难猜到。
那一阵的清军势如破竹,自不会惯着这等行径,随即多尔衮以“大不合理”为由狠狠斥责了一番,这姜瓖便上疏请求原谅自己“不学无术之罪”,并且要求“解臣兵柄,另选贤能”,让自己“休息田间,从此有生之日皆歌咏太平之年矣”。
很明显,这是以退为进之法,正在全力用兵的清廷自不会冒险将他革了。
只是这大同毗邻京畿,该有的敲打却也是少不了的。
在那段时间里,姜瓖虽把大同精锐全都调去助阿济格攻打顺军,但各种各样的罪名、申斥却也是接连不断。
面对这样的局面,处在弱势之中的姜瓖自也没什么奈何,他不但把长子遣到了北京为质,更还尽力搜刮地方以为清廷作战之用。
若按着原本的历史,这姜瓖便会一直这么退下去,直到南明政权被逼到广西,清廷准备对他动手之时才会起兵造反。
可现在清廷对他的敲打一如既往,势力却远不及以往,这等局面之下,多尔衮若能对其放心怕也活不到今日了。
话到这里却不得不插一嘴。
深知边军厉害的清廷对姜瓖真可谓是忌惮非常。
那一阵子恰好李成栋和金声桓正于南面生事,清廷却将能够调动的八旗主力全都拢到了山西。
皇父摄政王多尔衮、英亲王阿济格、敬谨郡王尼堪、端重亲王博洛、承泽亲王硕塞、多罗亲王满达海、多罗郡王瓦克达、平西王吴三桂、固山额真李国翰、陕西三边总督孟乔芳。
这样的配置不单将清廷在北方能够调动的精锐人马全都聚到了山西,便连在南方作战的济尔哈朗、勒克德浑、谭泰所部都抽得不敢有大规模动作。
若南明政权能抓住这个机会有所动作,定能对长江以南的清军造成沉重打击。
可那一阵子何腾蛟为争功而糊里糊涂地被清军擒杀;永历朝廷局促于两广之地勾心斗角。
将近一年时间里,南方明军竟就毫无作为,由着清军从容扑灭了山陕之地的各路义军。
巡抚姜建勋、布政使刘炳然、义军部院陈杜、监军道何守忠、晋城守将张斗光等被擒杀;
义军总督万链自焚而死。
——总兵府
自投了清廷以来,姜瓖便无一日过得舒畅,那一份份申饬,一番番请罪不仅让他的心情极度抑郁,更让他时刻处在了恐惧之中。
换做旁人许会觉得,他既在清廷过得不顺,便当对鞑子接连战败喜闻乐见。
可说一千,道一万,现在的他毕竟还在满清这条破船上,而北京方面也只是不断敲打,并没有真要对他动手的意思。
这等情形之下,满人在南面接连战败的消息非但没有人姜瓖的心情好上半分,更还在里面添上了浓浓得纠结。
“来人!”
一声高呼之后,守在门外的亲兵立时便跑进了房中,随即姜瓖面上闪过一丝犹豫,待又一番权衡才沉声问道:“这几日可有明军动向报来?”
话音入耳,亲兵顿时便楞了一下。
他们大同虽是九边重地,但所要面对的敌人却多是前来劫掠的蒙古人。
此等情形之下,自家大帅竟想知道数千里之外的明军有什么动向,谁都会略略有些奇怪。
不过话说回来,既然姜瓖问了,他一个亲兵哪里有资格置喙,随即那亲兵于脑中略一回想,仅花了十来个呼吸的功夫一叠邸报便已到了姜瓖手中。
此时距淮安之战结束已过了月余,明军自已携大胜之威想淮河以南发起了进攻。
那襄阳自不必说,那地方本就在连年战乱之下元气大伤,阿济格在筹划赣州之战时又将那里的人马抽调一空。
此时汉中、湘赣的明军可谓大举来攻,哪怕是武圣镇守恐怕也逃不过走了麦城。
再一个便是合肥了。
这地方的情况要比襄阳略略好上一些,但同时却遭到了明军水师的进攻。
“就这些?”
“回大帅话,就这些。”
闻言,姜瓖一面挥了挥手,一面却陷入了沉思之中。
按他所想,若换自己做了明军的统帅,必然得趁着淮河以北兵力空虚的档口给清军来个水陆并进。
可他翻了这么一阵,除了明军进攻合肥、襄阳的消息之外便再无旁的,他这沙场老蒋却也有些摸不清明皇的葫芦里到底装了什么药。
海上?似乎不太可能。
就算明军水师强大,也得有陆营的协助。
若只从海路运一两万兵马过来,却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应该也不会。
明皇下手狠辣,早就伤了南面那些人的元气。
现在他们莫说掣肘,恐怕已经在盘算用什么姿势跪舔了。
念头转了一番又一番,姜瓖始终也不明白小皇帝为何会放弃这等机会。
待又过了好一阵子,他终也只能颇为懊丧地将那碟邸报丢回桌上,显然是没了再行思量的心力。
便如那亲兵所想一般,不论清军在南边的局面多么艰难,他这几千里之外的大同总兵也只需了解个大概,完全没必要搞清楚明军的每一步动向。
可姜瓖看得明白。
依当下的局面发展下去,清廷最好的结果也只是重回关外,再没有席卷天下的可能。
似那些建州野人回去也就回去了,似他这降了又降的若没有合适的见面礼傍身,恐怕下场要比鞑子还要凄惨。
“唉~~~~~,我怎没有胡茂祯几人的运气啊。”
一声长叹之后,姜瓖便有气无力地坐回了椅子上,似乎当下的局面真真让他极为纠结。
老实讲,当初在知道胡茂祯归降大明之后他是颇为不屑的。
一来那厮领着那么多人马却被泥捏的南军给包了饺子,二来那厮竟不明情势变化,直用尼堪的脑袋将自己的全部后路都给断了。
这样的行为在姜瓖这种活泛人眼里几能用蠢货来形容,完全不值一提。
可谁曾想局面一变再变,当初的愚鲁之行竟就带了点未卜先知的意思,尼堪的脑袋也就成了回报极高的投资。
要知道,当初南朝危若累卵,那胡茂祯凭着一颗脑袋便成功跻身为明皇的心腹重将,而他现在就算带着麾下全军和整个山西投明也只会引得明皇忌惮。
“唉~~~~~~~。”
又是一番叹息,姜瓖终还是将立时反正得心思给生生掐灭。
若明军在攻破淮安之后大举北上,那他自能在山西起兵相应,可现在明军似没有这般想法,山西又处在清军的窝子里。
这等情形之下,他便是再有心思怕也只能先折服待机了。
心念及此,姜瓖便也断了思绪,直打算早做谋划,好在局面生变时有所作为,而于此时,方才那亲兵却又折返了回来,待在门廊上拜了一下便直接报到。
“启禀大帅,少帅回来了。”
少帅?
心念转动之间,姜瓖便挥了挥手,其后那亲兵原路返回,待过了一阵便有一眉宇和他颇为相似的年轻人入了房中。
“卑职姜之升,拜见大帅!”
“你怎.”
“启禀大帅,此番卑职乃与宣旨大使同来,皇上要为大帅加封王爵。”
“王爵?!”
话音入耳,姜瓖立时便自椅中站了起来,随即他将面上的表情收了一收,似乎已控制住了心中情绪,只是他一身戎装那不住颤抖的双手却已将真实的情绪彻底显露。
与李成栋、金声桓等人相似,他们都认为凭自己的功劳会被清廷厚待,等现实和预想有了巨大的差距之后自然新生怨怼。
“朝廷为何要封我王爵?你在京中可曾听过风声?”
姜瓖终也是经了大风大浪的,哪怕心中情绪还未平稳却也察觉到了不对,随即一声问询向自己的长子发出,其人立时便打量起了对方的神色。
“回禀大帅,卑职在京中也与皇家亲贵有所交往,据他们所言,南面连番战败各部损失惨重,如此几位王爷这才想到了咱们大同兵,也便有了补偿大帅的心思。”
“就没有别的?”
“也有,只是他们也没对卑职细说,”话到此处,这位姜家长子便顿了一顿,待见自家父亲眉头微皱便又接着说道:“不过卑职从其言语中推测,当是有人主张夺了大帅兵权,终因怕生了事端才决定以安抚为主。”
听完这些,姜瓖不由点了点头。
这样才是正理,否则鞑子也太怂了些。
归到根里,他与鞑子并不亲近,若无人提出这等办法才是诡异。
心念转动之间,他便已生了番心思。
再为鞑子卖命是万万不成的,困守大同亦只是等死而已,恰好此时鞑子要调大同军南下,倒不如假意应了,待安全行至南面再来个临阵倒戈。
想到这里,姜瓖便摆出了一幅极为感动的模样,随即在自己长子的带领下疾驰城外,方一见宣旨队伍便连滚带爬地扑到了跟前。
“末将姜瓖恭迎朝廷天使!”
不得不说,他这番作态甚是到位,便是其长子也一阵恍惚。
“查姜瓖多有不轨之举,现缉拿归京,大同诸事由其长子姜之升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