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旧衙门中。
看着一瘸一拐进来的陆文昭,朱由校皱着眉头问道。
“你这腰,是怎么了?”
“回陛下,昨晚摔,摔了。”
来旧衙门的路上,相同的问题已经被人问过很多次了,陆文昭回答起来,丝毫不脸红。
“那摔你这人的功夫还挺高的。”
闻言,朱由校一跳眉毛,调侃了一句。
“。。。”
听到皇帝这话,陆文昭忍不住老脸一红。
屏幕前有那老夫老妻的兄台,想来都是知道交公粮的苦。
而陆文昭去南边儿,一去就是大半年,而且他和丁白缨还都是习武之人,那交公粮,就更是苦了。
啥?两人还没成婚?
“给朕说说,你踢死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看了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陆文昭,朱由校将手中的奏章丢在桌上,双手拄着自己的腮帮子,看着陆文昭道。
“臣遵旨。”
闻言,陆文昭连忙收回对昨夜的回忆,一言一语的开始给皇帝说南直隶暴民冲击巡抚衙门的事儿。
当然,也包括了丁修混在人群中的事情。
“吏科给事中侯震旸的儿子,侯歧曾?”
听完陆文昭的叙述,朱由校的眉头深深的皱起。
这人谁啊?没听说过。
“朕知道了,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伸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后,朱由校对陆文昭道。
“这次你南下办差,该给你的赏赐,朕不会少了的。”
“为陛下办差,乃是臣职责所在,不敢称功。”
闻言,陆文昭连忙拱了拱手。
又谢过恩后,陆文昭转身就离开了旧衙门。
“士子,冲击巡抚衙门,胆儿够肥的啊。”
向后躺在椅子上,朱由校伸手比作手枪状,对着门外挂着灯笼比划了一下。
“砰!”
靠在椅子上好一会儿后,朱由校才转头问道。
“刘时敏,传诏给礼部,问问孙如游,南直隶是怎么回事,士子为何会此般的不恭顺。”
“还有,谁能去处理这个事情。”
“奴婢遵旨。”
从陆文昭进来后,就一直低着头的刘时敏听到这话,连忙站起来应了一声。
“我就知道,皇帝不会轻而易举的就让内阁处理南直隶的事情。”
接了司礼监传来的圣旨,礼部尚书孙如游在班房中踱步。
“尚书,陛下此番的意思是?”
捋着自己的小胡子,礼部左侍郎,未来的礼部尚书魏广微看着他犹豫的道。
“整饬学政?”
“你觉得呢?”
听到魏广微的话,孙如游转头看向对方,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情绪。
“想来是了。”
点了点头,魏广微给自己鼓劲道。
“寻常百姓被苛待冲击巡抚衙门,大户利益受损冲击巡抚衙门。”
“要么是当地的官员作威作福,要么就是宫里的条件作威作福,这都能说的过去。”
“但是士子读书人冲击巡抚衙门,此般不恭顺之举,再加上前番东林书院之事。。。”
说到这里,魏广微停下了接下来的话。
闻声,孙如游转过头去,看着对方。
“继续说啊。”
“可是。。。”
见状,魏广微实在是无法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皇帝,要整饬学政,更直白的说,是要整饬学院。
“你今年已经五十二了,在翰林院中蹉跎了一辈子,就没有更向上一步的打算?”
看着嘴唇嚅动,但就是说不出话的魏广微,孙如游一步一步来到窗边,看着窗外的那棵柳树。
“陛下亲自给张太岳复官复荫,当年张居正减学额,整学风,毁天下书院。”
“他都能做到的事情,你为什么不能做呢?”
“为何是我?”
闻言,魏广微不解的看着孙如游问道。
翰林院中,詹士府里,那么多的预备高官,为什么皇帝偏偏选择了他?
这种得罪整个士林的事情,说句实话,愿意做的人真的不多。
“陛下的心思,谁能知道呢?”
对于魏广微的疑惑,孙如游也拿不出一个答案。
但是他知道的是,如果这件事情魏广微做了,那他就能接替自己成为礼部尚书。
而若是做不了,那这礼部尚书估摸着也做不长久。
至于说让他老孙头去。。。
开什么玩笑,七十多岁的人了,长途跋涉的去南方,死在路上都有可能。
皇帝问他谁能去处理,就已经表明了态度。
“你,做是不做?”
回过头来,看着眼前的后辈,孙如游眼神幽幽的问到。
“。。。”
听到孙如游的话,魏广微沉默了许久,才咬牙道。
“做!为什么不做。”
“为君分忧,本就是臣子之本份。”
“如今南直隶士子不恭,礼部管理天下学政,自然责无旁贷。”
“那,你就写封奏章,送到通政司吧。”
闻言,孙如游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现在的心中,已经不考虑什么党派利益了。
他老了,他现在只想活着回乡,落叶归根。
但是他清楚,如果不让皇帝选出一个听话的礼部尚书,那么皇帝宁愿他老死在礼部尚书位置上,也不会放他离去。
这魏广微愿意接下整饬学政的担子,却是让他心中满意。
“我记得,礼部藏书中有一部《张太岳文集》,共四十七卷,你可以看看。”
既然要让魏广微顶缸,孙如游自然是不能看着对方一脚踩进坑里,顶着清流的风头去做事,当即提醒了一句。
说着,孙如游拿起手中的圣旨看了看后,将之重新卷起来,而后躬身弯腰递给魏广微。
“勿忘,为官之本分。”看着眼前孙如游手中的圣旨,魏广微不敢怠慢,连忙弯腰,双手将之接过。
“下官谨记孙公教诲。”
接过圣旨后,魏广微看着孙如游,肯定的点了点头。
历史上的魏广微,虽然是詹士府成员,但在天启登基之后,东林起势,六部九卿都预备给了复起的东林成员,而魏广微这个对他们有威胁的预备高官,那自然是遭受了排挤,直接被调出了京城,任南京任礼部尚书,算是给闲置了,吃尽白眼。
待到天启二年,天启已经处理了王安,推出魏忠贤开始和东林对垒,而魏广微也迎来了自己的高光时刻。
天启三年正月,和顾秉谦一同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成为阁臣。
但现在不同。
现在的魏广微没被东林排挤,而是整个詹士府官员都不怎么受皇帝待见。
所以,现在皇帝既然将他调出詹士府,有让他接受礼部尚书的意思,作为历史上魏忠贤弄死东林六君子的抓手,魏广微自然不会拒绝现在去南直隶倒腾上一番。
反正他是北直隶大名府人,不是南直隶人。
南北直隶本就不对付。
有了孙如游的指点,回到自己的班房,令人寻来了《张太岳文集》,魏广微当晚就写出了一封《续张太岳整饬学政疏》,送往了通政司。
“魏广微,不错。”
手中拿着奏本先是看了看人名,而后朱由校才看封面上的内容。
“续张太岳整饬学政疏,张太岳整饬学政。”
看到这奏章名,朱由校就先是一愣,而后才翻开看起了内容。
待看完之后,朱由校转头看向刘时敏问道。
“这魏广微言,察张太岳《请申旧章饬学政以振兴人才疏》和《谨请旨敕教谕提学官事理》。”
“这两本奏章,朕从张家那里寻来的书中应该看过,你给朕寻来。”
“奴婢遵旨。”
闻言,刘时敏点了点头,连忙从皇帝案头拿出一本《张太岳文集》翻找了起来。
一会儿之后,朱由校才对照着对照着张居正的奏疏,看起了魏广微的奏章。
“这厮都写了些什么啊。”
皱眉将手中的奏本放下,朱由校有些不快。
这个魏广微,完全就是照着张居正的奏疏抄了一遍嘛,指望这货能办成事儿?
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一会儿,朱由校才提起朱笔,在奏章上增加了些内容后,才挥墨写下了个准字。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让到南直隶走上一遭,看看能弄出来的多大的乱子。
历史上的魏广微,是以对弄死东林六君子而“闻名”,但他现在不需要敢弄死人的,需要能做事儿的。
随着朱由校的御批,魏广微的《续张太岳整饬学政疏》得到批准执行。
而随着一同下去的,还有一道当年张居正提出的《谨请旨敕教谕提学官事理》与皇帝的增加条目,共计十八加六,二十四款管理条目。
【第一,教谕、提学官不许别创书院,群聚徒党】。
【第二,天下利病诸人皆许直言,惟生员不许】
【第三,事不干己,辄便出入衙门、陈说民情、议论官员贤否者,许该管有司申呈提学官,以行止有亏革退。若纠众拉伙帮,聚至十人以上,骂詈官长,肆行无礼,为首者照例问遣,其馀不分人数多少,尽行黜退为民】
。。。
【第二十三,凡功名士子,一律不得狎妓,宿娼。自布日起,凡经查实,革除一切官职,功名,永不叙用。】
【第二十四,士子官吏,当积极纳税,凡敢偷课漏税者,凡经查实,革除一切官职,功名,永不叙用。】
这二十四条连带着以他为钦差,南下整饬学政的圣旨到后,魏广微人都麻了。
在他以为,这张居正的十八条规定都已经足够严苛了,但没想到皇帝居然还能往后面再加六条。
“孙公,我。。。”
接了圣旨后,苦着个脸看着孙如游,魏广微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是真的没想到,皇帝给他这么一个艰难的任务。
本以为是给皇帝整饬学政造势,哪想到要亲自去南直隶当刀。
南方的学风之彪悍,他这个北方人自是听过。
带着这么一道二十四条的奏章南下,他还能活着回到北京城吗?
“圣旨已下,你打算抗旨不尊吗?”
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孙如游挑了挑眉毛。
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自他登基以来,给皇帝洗了多少地了。
搬南苑、祧孝宗、废孔家,天下田亩悉数征税,为了措辞严密,他带着礼部上下不知道翻遍了多少经书子集。
只是去南直隶整饬个学政,问题不大。
“吏部的考成法盯的甚是苛严,你别在京城蹉跎,让礼科给事中抓到把柄。”
上前替魏广微整了整衣领,孙如游开口道。
“早些上路吧。”
“下官,下官。”
听到“上路”这个词语,魏广微想骂娘的心思都有了。
上路,你个老东西才尽早上路呢。
“回皇爷的话,那魏广微已经出发了。”
来到朱由校的身边,刘时敏小声的禀报道。
“安排保护的人,都安排好没有,可别到了南直隶后,让人给打死了。”
听到刘时敏的话,朱由校放下手中的笔,转头问道。
“皇爷放心,安排的都是些好手,想来能保护好孙侍郎的安危。”
“连巡抚衙门都敢冲击,朕还真的好奇,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不敢干的。”
摇了摇头,朱由校又提笔写了起来。
足足写了有小半个时辰,朱由校才重新放下手中的笔,将自己刚刚写出来的东西递给刘时敏。
这《三经新义》他看了也有一年了,也终于弄明白了王安石当初这么做的目的。
“抄录一份,把这个给孙如游送去,让他照着朕的规划,给朕上道奏疏来。”
“哦对了,别忘了给孙尚书也送上一套《三经新义》。”
在自己桌面上放着的书上拍了拍,朱由校挑眉道。
“奴婢遵旨。”
闻言,刘时敏一点头,接过纸张后就来到自己的桌案后抄录了起来。
“学院。”
看着刘时敏奋笔疾书的样子,朱由校忍不住吹起了口哨。
他写的东西,自然是仿照后世的课本内容,要求礼部给他编写一套国教版教材出来。
对付读书人,硬刀子永远没有软刀子有用。
规定别人不许开私塾什么的,落人口实了,最好的方法还是出一本国教版的教材,然后从教纲上下手,今后科举就考这个。
国人于做官上的热情,根本不是所谓的道义、师生情谊、大义之类的虚名可以阻拦的。
读书是为了做官。
你这老儒若是不跟着国教版教,谁跟着你读啊。
而你若是跟着国教版教,那一生所学就废了大半。
此举虽然没有直接砸了那些个名老宿儒的招牌,但其本质上,却是更加的恶毒。
而这套办法,自然。。。不是跟着后世学的,而是另外一位变法大师,即便我死了,但我的亡魂依旧飘荡在大宋上方——王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