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宫城,乾阳宫。
最近因大同盐铁违禁大案牵联甚广,整个神京城都隐含着动荡不安的情绪。
大同边军指挥北上投敌,正二品边镇总兵牵罪入狱,多达八家勋贵牵扯其中。
据说再过几日,数十名牵扯落罪的边军将官,将被陆续押送至神京受审。
今日早朝,都察院几名御史上奏,严斥勋贵子弟目无国法,骄奢贪鄙,倒卖违禁,扰乱边陲,应予严惩,不可姑息。
更有缮国公之孙世袭三品镇武将军石光珠等勋贵,弹劾孙占英、钱绍扬等人身具高位,屡受皇恩,却不知感恩。
此二人相互勾结,为祸边城,败坏人心,国法难容,应早日明正典刑,以安人心。
又言勋贵子弟戍边,本秉承报国之心,却被钱绍扬等人蛊惑教唆,犯下失矩之举,令人痛心疾首,恳请朝廷予以教化,准其自新赎罪。
自来文武不同路,存在天然的隔阂。
如今边军出现舞弊投敌之事,多家勋贵子弟牵扯其中,足见武勋粗鄙失德,文官自然照例要踩一脚。
而缮国公之孙石光珠等人皆为世家勋贵,这次大同盐铁违禁大案,他们都有亲友子弟牵扯其中。
或为同气连枝之意,或为勋贵群体张目,自然要给涉案勋贵子弟做些开脱。
嘉昭帝收到诸般奏本,留中不发,对各方看似义愤公道,实则各藏私心,心中虽明晰,却皆不置可否。
……
等到下朝之后,传召内阁大学士蔡襄、兵部尚书顾延魁、礼部尚书郭佑昌、忠靖侯史鼎等心腹之臣入殿议事。
等到传召之臣入殿侍立,嘉昭帝说道:“大同盐铁违禁要案已审讯完备,相关人犯罪证确凿,只是此案牵扯极大,引动朝野波动,众目睽睽。
因此,召集各位爱卿咨事议论政,以备裁决。”
大学士蔡襄说道:“启禀圣上,大同盐铁违禁之事,牵扯大同边军,兹事体大。
孙占英投敌叛国,更是死不足惜,待国朝使臣交涉北虏,引捕此贼,明正法典。
其余从犯之人,依臣愚见,根据其罪大小,由三法司依律进行处置,以彰律法森严。”
蔡襄是文官翘楚,擅长政事缓急权衡,深通理事轻重机变。
他这一番话对于事态主旨立场鲜明,对事情的旁枝末节,也留下一定余地。
毕竟今天嘉昭帝召集议政的官员,除了他这样的文官,还有忠靖侯这样的武勋。
蔡襄作为文官,骨子里难免有打压武勋的潜意识。
但他深通为官之道,圣上既会召集文武同殿议事,就是想在文武两道寻求平衡。
自己如果完全以文官立场议事,必定难以全部如愿,所以他才提出首恶必诛、余者依律而办的主张。
大周九边重镇,自八年前大败蒙古土蛮部,去岁贾琮平定辽东女真,其余并无大的战事发生。
九镇边军承平日久,已生出懈怠骄奢之状,大同总兵钱绍扬包庇枉法,便是边军这种状态的明证。
蔡襄身为文官阁臣,目光长远,精于权谋,深通以文制武的手段。
武勋开始骄狂抬头,扰乱边镇安定,打掉一个正二品大同总兵,清洗掉一批边军将领,打压遏制武将群体气焰,也就达到了目的。
所谓的从犯之人,依律处置,不过是他给武勋留的一个活口,那四个纨绔勋贵子弟,不论生死,都左右不了大局。
……
蔡襄称钱绍扬为此案首恶,也不是信口而言。
钱绍扬虽没直接参与盐铁违禁贩卖,但他身为大同军镇首官,手中权柄极大。
孙占英虽出身大同世家,但不过区区一个军指挥,如果不是钱绍扬的包庇维护,他没有足够的依仗,如何能肆无忌惮做盐铁生意。
如今孙占英投敌北虏,一时难以成擒,钱绍扬身为大同总兵涉案,自然是此事无可辩驳的首恶。
大同盐铁违禁大案,已经轰动朝野,官民两道众目睽睽,朝廷要向天下示之以公,先诛首恶,首恶必诛,便是最要紧的一条。
……
等到蔡襄话音落地,兵部尚书顾延魁说道:“启禀圣上,此次大同指挥孙占英罪行败落,便立即北上投靠土蛮部安塔汗。
此举不可能是孙占英仓促起意,必定是他与蒙古土蛮部早有勾结。
自八年前,平远侯梁成宗五战五胜蒙古土蛮部,土蛮部安塔汗的实力大受折损,远走塞外休养生息。
但是,根据各镇斥候探马收集的信息,安塔汗虽因实力受损,暂时放弃南下牧马的打算,却没停下积蓄实力的图谋。
自从大败与平远侯之后,虽没再领军袭扰大周九边重镇,但在塞外草原却从没停止过杀戮征伐。
这些年他东征西讨,征服残蒙流散各地的多个部族,如今麾下掌控十万余户,控弦精锐号称二十万众。
比之当年与平远侯对峙鏖战之事,实力优胜往昔,以安塔汗的秉性和野心,他迟早还是我大周边陲心腹之患。
臣受陛下圣意,协同礼部郭大人确定人选,筹备出使残蒙土蛮部之事,曾向锦衣卫调阅孙占英相关宗卷资料。
锦衣卫从孙家店铺中缴获的账目,显示孙家历年出关游商路线,和土蛮部活动控制区域,多有重合之处。
孙占英贩卖盐铁违禁之物,只怕多半都入了土蛮部安塔汗的囊中,以供其积蓄物资,蓄养刀兵实力。
孙占英果断投靠之事,说明土蛮部安塔汗的势力,这些年对边镇之地没有停止过渗透,像孙占英这样被他收拢的人物,只怕不在少数。”
……
顾延魁这一番话,让嘉昭帝心中凛然,在场的蔡襄、郭佑昌、史鼎等都脸色一变。
他们都知道顾延魁乃是两朝老臣,生性刚直忠诚,处事严谨务实,从来不是一个危言耸听之人。
他作为兵部尚书,会有各种渠道接触军武敌对信息,蒙古土蛮部是大周在北疆一大隐患,历来是兵部关注的重中之重。
顾延魁出身边镇军伍,如今官居兵部尚书,他对于北虏动向的判断,具有相当的权威性。
刚才他这一番话,思虑缜密,有理有据,谁都能听出是中肯实明之言,只怕也是离事实最近的推断。
顾延魁继续说道:“土蛮部首领安塔汗,是残蒙各部族罕见的一代枭雄,蒙古人称他有乃祖之风,此人多谋好战,野心极大。
八年前他大败于平远侯梁成宗,视为奇耻大辱,这些年他私通边关,收集盐铁物资,吞并蒙古部族,积蓄人口兵马,其志不小。
臣以为安塔汗雄心不死,来日必定会卷土重来,他和大周终归会有一战。
战者,上下同欲,将士用命。
国朝世传勋贵,曾数代在军中征战效力,即便天下承平日久,武勋之家永烈之气减退,但武勋之门在军中人脉和号召,不容忽视。
此次大同盐铁违禁大案,牵扯多家世勋之门,多家承爵人和嫡脉子弟落罪,以至于神京世勋豪门人心惶惶。
臣赞同蔡大人的谏言,对大同盐铁案首恶钱绍扬须严惩不贷,其余涉案之人依律处置,不做过多牵连。
使武勋之家深明圣上教化宽宥之风,来日需为国征战之时,依旧保持武勋勇烈之风。”
……
顾延魁的话语说得虽然含蓄,但是在场的几位大臣都是久经宦海,自然都听得懂其中意思。
顾延魁对大同盐铁大案的处置态度,几乎和蔡襄完全一致,首先都是要对首恶钱绍扬严惩,以正国法,以彰视听。
对其他参与从犯之人,按其罪责大小,依律法办。
予以严惩和依律法办,可是天差地别的两个尺度。
顾延魁所说的依律法办,与其是说那三十多名涉案军官。
不如说是特别针对四名豢养军资的勋贵世子,还有谢鲸、戚建辉、裘良等三家勋贵。
顾延魁陈述土蛮部安塔汗居心不轨,其与大周迟早会有一战,并隐晦勋贵将门军中隐势不小。不外乎大周和土蛮部一旦开战,要想将士用心,不出节外之患,军中影响力不小的勋贵将门,便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
此次涉及大同盐铁大案的八家勋贵将门,除荣国府早已退出军武权柄,其他七家都还活跃军伍之中。
如因此次盐铁大案,对这七家勋贵涉案之人,严加惩处,甚至除爵取命。
以嘉昭帝一贯对四王八公等旧勋的打压态度,必定会使勋贵将门群体心生防范。
即便这次没有涉案其中的武勋将门,也会因兔死狐悲,而与朝廷生出忌惮和嫌隙。
一旦战事来临,勋贵将门与朝廷必会离心离德,畏战退缩,动荡军心,从而动摇国事,酿成难以预测的祸患。
其实在这一点上,蔡襄、顾延魁的谏言和顾虑,几乎完全一致。
只不过蔡襄身为阁臣文官,不好将宽宥获罪勋贵的话说得太露骨。
……
嘉昭帝听了蔡襄和顾延魁的谏言,露出思索的神情,但并未马上表态,而是看向一直没有发言的忠靖侯史鼎。
作为在场唯一的勋贵将门,史鼎因身在其位,他对此事的观感和意见,会比蔡襄和顾延魁更加直接和准确。
嘉昭帝问道:“史爱卿,你对此事有何谏言?”
史鼎正色说道:“臣以为蔡大人和顾大人之言,目光长远,皆为老成谋国之论。
此次获罪盐铁之事的诸家勋贵,圣上可念其先祖有功于国,施以教化之心,宽宥之情。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可削承爵之资,可除勋爵之位,论罪流配,永不叙用,是为国法惩戒。
此举可存其家武勋勇烈之气,使子弟感圣上惜功怜悯之诚,一旦濒临社稷武事,其家必定奋勇向前,以赎前过,再取功业。”
……
等到蔡襄、顾延魁、史鼎等人告退出宫,嘉昭帝还在思虑推敲几位大臣的谏言。
今日被嘉昭帝传召议事的臣子,可以说都是极其代表性,蔡襄代表文官口舌,史鼎立足武勋将门,顾延魁以国事兵事居中。
而他们的意见最终殊途同归,虽按嘉昭帝的心意,对这些狂悖妄为的勋贵,恨不得一撸到底。
但嘉昭帝深知,身为九五之尊,想要明断大局大势,注定不能以个人喜恨好恶为准,而须以权衡利弊为上。
方才顾延魁等人的主张谏言,才是处置大同盐铁违禁大案的中肯之论。
嘉昭帝想通此节,对如何处置涉案多家勋贵,心中便有了大概定论。
此时,他突然想到,顾延魁所言涉案七家勋贵之家,如今皆活跃军中,在军中人脉势力不浅。
这其中并不包括荣国府贾琏,世人都知,自从贾代善、贾代化过世之后,贾家已完全退出军中权柄。
虽然荣国府扶持出一个王子腾,但嘉昭帝借贾琮被同科秀才诬告,略施手段,就斩断了王子腾和荣国府的情分。
如今王子腾根底已失,如同水中浮萍,只是嘉昭帝手中傀儡,予取予夺,或生或死,都在君王一言而决。
依着顾延魁顾虑之事,荣国府贾琏可以说不在此列。
嘉昭帝突然想到十多日前,贾琮已上奏为家兄求情,自己因大同盐铁案处置方向未定,一直没有予以回应。
嘉昭帝对郭霖问道:“贾琮自上本求情以来,贾家东西两府,可有什么动静?”
郭霖说道:“启禀圣上,最近贾家一切如常,只是昨日贾琮去了趟城东郊外火器工坊。
据说工坊眼线回报,贾琮问过后膛枪部件铸造进度,且和副监刘士振商议许久,似乎对后膛枪图纸做了改造。”
嘉昭帝听了目光一亮,贾琮画的那张后堂枪图纸,他曾无数次鉴赏观看。
他曾传唤安插火器工坊的管事钱槐,听他详细解说后膛枪详情,钱槐曾对这种后膛枪赞不绝口。
这让嘉昭帝对这种新式火枪颇为期待。
如今听说贾琮对后膛枪图纸做了改进,也不知是什么形状,倒是激起嘉昭帝满腹好奇。
嘉昭帝从御案上堆叠的奏书文牍中,抽出贾琮那册祈恩奏表,若有所思的翻阅了一下。
对郭霖说道:“传朕旨意,召贾琮入宫觐见。”
……
宁荣街,伯爵府。
书房之中,贾琮又将昨日所写的奏书,仔细润色了一遍。
这份奏章之中,他详尽叙述后膛枪的简化设想,这种枯燥的营造叙述,想让外行人读懂其意,言辞斟酌让他费了些功夫。
等到奏章润色完毕,又仔细誊抄了一遍,准备明日就呈报宫中,以嘉昭帝对新型火器的热衷,这份奏章必定会发生预想的作用。
这时,院子外传来五儿的声音:“平儿姐姐怎么来了,三爷正在书房呢。”
贾琮听到平儿翠丽动人的声音:“二奶奶得了喜信,王家老爷送了不少滋补之物、时令鲜果。
其中还有一箱岭南来的新鲜荔枝,据说是冰镇保存,走了上千里地过来的,看着有些稀罕,二奶奶让我送些给三爷尝鲜。”
五儿笑道:“这个季节的荔枝倒是稀罕物事。”
当日在凤姐院里,王熙凤当着贾母和王夫人的面,说来了平儿的事情,东府这边自然都已知道。
因此贾琮院子里的人,如今见到平儿,多半有些自己人的意思,言语之间自然要多些亲近。
王熙凤或许也是有意为之,最近日常都会找些借口。
或是来问贾琏之事的消息,或是送些新奇好用的物件,让平儿时常来往东府,在贾琮院子进出多混些脸熟。
贾琮知道清楚王熙凤的心思,不过也不放在心上。
王熙凤已在荣国府将话说开,平儿除了入自己房头,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自然会好好待她。
……
贾琮将誊写好的奏本放好,见平儿提了篮红艳艳的荔枝进来书房。
笑道:“这一篮荔枝从西府拎来可是不轻,太过劳累平儿姐姐,以后有这样的事,传个口信过来,让二姐姐吩咐人去拿就好。”
平儿俏脸微微一红,显得异常俏丽动人,说道:“二奶奶如今不管事,只是在院子里养着,我也比平时清闲了许多。
我可没那么娇贵,一篮子东西自己走几步罢了,那里还有吩咐别人来的道理。”
两人正说着闲话,突然娟儿来报信,说宫里内官到府上传信,圣上口谕传三爷进宫面圣。
贾琮和平儿听了都吃一惊,贾琮看着桌上的奏本,心说这事情来得倒是及时。
这天正巧芷芍带了英莲和邢岫烟,去了城外尼牟院看望修善师太和妙玉,龄官去了黛玉房中,晴雯也不知去了那里。
五儿连忙进屋,帮贾琮梳发净面,还要翻找得体衣裳,因贾琮如今丁忧卸职,入宫只能穿戴常服。
只是这些房内之事,寻常都是五儿和晴雯一起做,一个人有些手忙脚乱。
平儿在一旁见了,脸色变得愈发俏红,见五儿翻箱倒柜找衣服,便上前帮贾琮拆了发髻,用篦子细细梳理头发。
她双手甚是伶俐,没一会儿就帮贾琮重新结了发髻,上了发簪玉冠。
两人围着贾琮一顿忙碌,好不容易收拾完毕,贾琮对着平儿一笑:“今日劳烦平儿姐姐了。”
五儿在一边笑道:“以后劳烦的时候还多着呢。”
平儿红着脸正待说话,却见贾琮拿了写好的奏本,已快步出了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