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宫的西北角,有一殿名曰大福殿,平日里多用来举行些祈福祭奠的仪式。
青烟袅袅升起,悬挂起的画像,被遮的朦朦胧胧,武媚一身灰衣,脑袋上的仆头也是灰色,她跪在蒲团上,一边敲击着木鱼,一边连绵不断的吐着经文,神情看起来格外专注认真,只是眼神却有些涣散失神,直看着画像中雍容华贵的妇人。
这画中的人,自是长孙皇后。
长孙薨毙于贞观十年,武媚是贞观十一年进的宫。
对于这位人人称颂淑良的贤后,她并未亲眼见过,也未有所接触过,不过,自打进宫后,不管是从嫔妃,还是从宫人的嘴中,她听闻了不少关于长孙皇后的事迹。
这是个十分宽和的女人,对嫔妃不过多嫉妒,会主动劝说皇帝不要独宠一人,要雨露均沾。
对宫人没有轻贱狠厉,只要不触犯规矩行恶事,长孙很少会处罚谁。
她是个神奇的女人,去世多年,宫中的人提起她来,仍是一脸的敬重,举止神情中都带着虔诚,似像是在膜拜。
在这偌大的皇宫里,皇帝有着数不胜数的女人,论美貌,有远胜长孙的,论贤良,也有远胜长孙的,论才华,更亦有不少胜者。
可是,能让皇帝久念不忘,能让皇帝久久挂怀的,却是只有她一人。
就在前几日,皇帝来上香祭拜,武媚偷偷看到,皇帝落泪了,那副威严又深邃的眸子,竟也如凡人般会流泪水。
那一刻,武媚羡慕,崇拜,亦也嫉妒,她不禁想,要是自己也能得皇帝如此那该多好,她也不渴求李世民能为自己流泪,只要皇帝能多看她几眼,武媚都是心满意足了。
突的,木鱼变得杂乱,手中的木槌,失去了应有的节奏,就如此时武媚的心绪般,杂乱,烦闷,苦恼。
她进宫之时,有着美好的憧憬,比如地位,比如身份,比如她人的尊重,是有着几分野心,但野心并没有多大。
她不奢望能成为另一个长孙皇后,也不奢望能像那几个贵妃一样,她只求能像个人,能在这冷冰冰的宫中稍微有点地位。
如此野心如此愿望,说来也不算过,但人生之愿,十有八九是要成空的。
进宫之时,她是个才人,十年过去了,她还是个才人,怕是皇帝早都遗忘了还有她这么个人。
若是一直这般下去,会是个什么结果呢?坐看着青春年华逝去,独自一人忍受漫漫孤独,等到他日年老色衰,彻底永无出头之日,或者,等的哪天皇帝大行了,遵照惯例被送进庙中去,日后余生青灯古佛吃斋念佛。
想想那样的日子,一股恶寒从心底冒出,武媚手脚冰凉,浓浓的绝望将她包裹。
庙中清修的日子,武媚很是不喜欢,甚至可说是厌恶。
她讨厌天不亮就起来,跪在那佛像前敲着木鱼诵着经,讨厌僧尼不准收拾装扮的戒律,一年四季都穿着灰土土的僧服,她更讨厌被约束。
在宫中虽是地位不高,像是个透明人,但透明人有透明人的好处,只要她不触犯什么规矩,便可自由自在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会有人管束她,但庙中却不一样,一天十二个时辰,该做什么要做什么,都有着明确的规定,那师太还会不断的催促,如是金丝雀被关进了鸟笼,修行的生活简直是度日如年,如果一辈子都要如此,还不如趁早自尽落个痛快的好。
供桌一旁,有尊用来镇邪的貔貅,这貔貅面容狰狞,是用纯铜打造,脑袋上有着两个角。
这两角很锐利,像是长枪般,如果撞上去,想必可轻易的解脱。
武媚看着锐角,眼神一会迷茫,一会哀怜,一会绝望,一会却又是不甘。
她不甘心,她真的不甘心。
武媚出身豪门大族,父亲武士彠不仅贵为开国国公,还是富甲天下的巨商,她要身份有身份,要权利有权利,要钱财有钱财。
自小,她锦衣玉食,含着金汤匙长大,所有人对她都是恭恭敬敬,不管想要什么,她只要勾勾手,就能轻而易举的得到。
那时的生活,是美好的,而美好是会消散的,当父亲武士彠去世之后,生活天翻地覆,武媚从天上掉进了尘土。
同父异母的两个兄长,在承袭了爵位和家财后,翻脸无情,对她和母亲变得十分苛刻。
她们母女二人,在府中的地位连下人都比不上,那些家生子甚至都敢不拿正眼看她们,对她们吆五喝六的,被逼无奈之下,武媚只好随着母亲,一同回了洛阳母家。
有次,皇帝移驾洛阳宫,也不知怎的,竟然知晓了她的名字,于是,一道召令,便将她召进了宫中来,当时母亲哭天抹泪伤心欲绝,觉得武媚就此跳进了火坑中,而武媚却不这么想,她觉得这会是个崭新的开始,她在宫里头,会将过去的生活重新拿回来,让所有人都不敢再欺辱她。
武媚满怀信心,可她却是忘了,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往往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她不过是从一个坑掉进了另一个坑中。
进宫后的日子,并不像她所想的那么顺利,皇帝不过召见了她两三次,每次也都是做些无趣的闲杂事,李世民看她的眼神,很纯粹,像是丝毫没有想宠幸的意思,或许,皇帝将她召进宫中来,只是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不忍她过得那般可怜,在宫中给个容身之地,武媚如此想着。
她只觉上天真是凉薄,她好不甘心,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呢。
听闻喜好音琴的太子去了翠微宫,她开始日夜不停的弹奏,哪怕明知承业寺离翠微宫尚有些距离,若非蒙天之辛,李治十有八九是听不到她的琴声的,可武媚还是日日不辍的坚持着,因为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要想摆脱当下的苦楚,要想挣脱日后的深渊,只有抓住李治方才能有一丝的可能。
或许,是老天心软了一次,她的坚持终是得到了回报,李治来了。
虽然过去日久,但武媚清晰的记得,记得那日见面时的场景。
李治确实爱听琴,当自己弹奏之时,他十分的沉醉,当弹奏结束后,武媚从他的眼中,看出了对自己的浓厚兴趣,当时,她脸上虽然无什么反应,但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她以为,悲惨的人生终来到了拐点,所以来了手欲擒故纵,她自小就擅长钓鱼,知道如何布饵才能让鱼儿上钩。
可现实却又结结实实给了她当头一棒,李治走了,然后,迟迟不见再来。
武媚在承业寺中,左等右等,盼来盼去,始终等不来李治的身影。
纵使她又弹起了琴,纵使她将手指弹的满是伤痕,纵使寺中上下对日夜不止的琴声大为抱怨,武媚也都毫不在意。
她一心弹着琴,一心渴望老天能再开次恩,可结果终是不尽人意。
一日复一日,那把琴终是断了,寺中的人欢喜不已,她们为不再被琴声所扰而高兴,但武媚却再度陷入绝望。
她伤心了许久,渐渐有些认命了,也许悲惨,就是她人生挥之不去的主线。
可恰在此时,内侍省传来御令,皇帝要给先皇后做坛场祈福,令所有女寺各遣两人进宫去。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武媚又有了希望,她用了些手段,从承业寺回到了宫中来。
她觉这又是个机会,设坛祈福需一月之久,既然鱼儿不肯咬钩,那便主动拿网下水去捞。
可是,也不知是该说命运多舛,还是该说造化弄人,她前脚回到宫中来,后脚李治就被打发去了献陵。
鱼儿,终是抓不住。
一声哀叹响起,武媚停下动作,神伤之际,外头有脚步响起,当即,木鱼声再起。
李承乾上下一席黑衣,他行至画像前,规规矩矩的上香,规规矩矩的三跪九拜,武媚不敢抬头,不知来的是何人,但从角落的宫人纷纷将腰弯下来看,必然是这宫中最为尊崇之人,她继续低声诵读起了经文来。
李承乾从蒲团上站起,侧首看向了一边的武媚,瘦弱的身躯纤细的手指,谁能猜得到,这样一个看着普普通通的女子,竟会成为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女皇帝。
谁又能想得到,眼神清澈面容宽厚,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女人,心肠竟比蛇蝎还要狠毒。
这是个狠人,真真正正的大狠人,要是将历朝历代的君王以心狠手辣排个名,武媚挤进前十,应是没什么问题的。
光线,突然被阻挡,眼前暗了些,武媚诧异抬起头,只见一张冷峻的脸,正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也不知为何,看到这张脸,心中便是一阵悸动,连呼吸都有些急促。
这种感觉也难以言喻,只能说一对视,就好似要坠落进深渊一样。
这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哪怕是面对皇帝,武媚也没有发自骨髓的感到敬畏。
这位过去的太子殿下,他的神情,像是能主宰生死的神,他的眼睛,又像是能看透人心,所有的鬼魅魍魉,在他的目光下,都一览无余。
武媚有些慌乱的低下头。
李承乾冷声问道:“你是哪座庵里的。”
“回殿下,妾是承业寺里的。”
李承乾装作不知,问道,“即是修行之人,缘何称妾!”
“回殿下,妾是宫中嫔妃,是戴发修行为陛下祈福,并不算是出家人。”
李承乾上下扫扫,“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妾,姓武,字媚。”
“武媚。”轻念一句,李承乾淡淡道:“抬起头来。”
武媚不安的将头抬起,她也不敢看李承乾,特将视野移向别处。
李承乾又问道:“你可是原应国公武士彠的女儿?”
武媚嗯了一声。
殿里头,有着不少的宫人,虽说他们都低着头,但余光还是能看得到的。
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在庄重肃穆的坛场中,在高悬起的长孙皇后画像前,李承乾伸出食指,慢慢凑向武媚。
他想做什么,武媚不知,但从那不怀好意的眼神看来,应不是什么好事。
武媚下意识躲避,低下了头。
“头抬起来。”
武媚犹豫着。
李承乾不耐烦道:“我让你把头抬起来!”
话里盛气凌人的味道十足,似是把她当做个可随意摆弄的玩偶一样,武媚心中气恼,但却又不敢发作。
纵使李承乾现在什么都不是,可也不是她能轻易得罪的,想要从坑中爬出来,实属有些难,可要是往下掉,那就简单多了。
武媚犹犹豫豫的将头抬起。
李承乾再伸出手,慢慢的凑过来,武媚不敢再躲,只能将头稍稍别到一侧。
食指触碰到了下巴,然后轻轻挑起。
宫人们纷纷将腰弯下,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地板,他们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为之一屏,恨不得把头给埋进胸膛里。
武媚傻了。
李承乾竟伸手挑她的下巴。
这动作,轻佻又荒唐。
她没想到李承乾竟会如此,竟敢如此,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是敢轻薄自己,不,都不只是轻薄了,这应该说是调戏。
她可是嫔妃啊,名义上,她可是皇帝的女人,她可是李承乾的长辈。
这……这……
一时间,武媚都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能想到四个字,胆大包天。
“殿下自重。”
武媚慌乱的低下头。
李承乾呵呵一笑,“脸蛋长得,倒真是个美人,应国公我曾见过,没想到,竟能生出你这样的尤物来……”
话越说越是僭越,李承乾似是无所顾忌,他好似根本不在乎这是什么地方,也根本不在乎武媚的身份是什么,更是不在乎会不会有人去将他所做的事告诉给皇帝。
调戏妃嫔,这践踏的可是皇帝尊严,在宫里头,这罪名比谋逆还要严重,谋逆,或许还不至于死罪,但不敬妃嫔,那是必死无疑。
李承乾却似是什么都不怕,他将脸靠近了些,嘴抵在武媚的耳边,缓缓道,“宫门下钥后,去御花园亭中。”
扑面而来的热气,带着浓浓的男子气概,武媚的心,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