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八,年终前的最后一场朝会,在白蒙蒙的雾气中召开。
今天人也都来的比较齐,尉迟敬德和李靖也是来了,看到这二人,李治有些不高兴,不是因对他二人有意见,而是因再有几日,尉迟宝琪和李德謇就要回来了。
李治确信以及肯定,李承乾是不会放过这二人的,他身边的程良骏,是程家的人,从程咬金亲自给操办婚事来看,程良骏和程家的关系并不淡泊,若是再搭上李家和尉迟家的线,那对他可就实有些不利了。
所以,李德謇和尉迟宝琪绝不能回来,或者说,回来可以,但是不能活着回来。
此时此刻,养了大半年的死士,估摸已经是出了城了,这一次,没有经任何人的手,也没有告知任何人,知晓者,除了李治,就是传令的王福,可谓非常隐匿,就算是失手了,李治也丝毫不担心。
这种一切都在掌控中的感觉非常棒,令人只觉得很有力量,也许,这就是权柄在握的滋味,李治不禁想,如果招揽更多的死士,那他是不是就更有力量,会掌握更大的权柄。
李治越想越是入迷,思绪不觉间飘向远处,上头的李世民同样是心不在焉的,皇帝的脑子里飘忽的都是襁褓中的那小人,父子二人都云游之际,突听的一声大唤。
“陛下…”
李治惊醒,看去,是个御史。
“陛下,臣有奏。”
御史神情端肃,看着像是有天大的事,李世民惊诧道:“卿有何奏?”
“陛下,臣要弹劾巴州刺史杨瑞林,自他上任刺史以来,贪赃枉法恶行不断,巴州百姓深受其害,其罪行昭昭,当以正国法。”
一瞬间,本是轻松融洽的气氛消散,不少看向了长孙无忌,他老神在在的,没个什么反应。
李世民也看了一眼,眼睛眨眨,道:“无忌,此事你督查吧,杨瑞林若真有不可饶恕之恶行,必是不可轻放了。”
长孙无忌轻声应了,早朝散去,众人三三两两各自离去,李治站的老远,给了个眼神,长孙无忌看到了,遂隐晦的点点头。
大福殿里,武媚跪在蒲团上,她回到承业寺才没几天,就又是到宫里来了,武媚知道,鱼儿已经是死死咬住钩了,不用再担心会不会突然松嘴了。
不知从何处,走来一个太监,他弯着腰站在门口,没有进来说什么,也没有看武媚一眼,似就是无聊了,所以在那站一站。
武媚起身走出大福殿,然后直向西去,那太监跟在她的身后,两人距离不算远,但又不算近,隐隐有着一种联系,但是又让人看不出。
一前一后穿过重重宫门,两边的景象逐渐陈旧,朱红色的宫墙泛着层层漆皮,脚下的地砖也是坑坑洼洼的,连缝隙间都布满了枯萎的杂草。
这里就像一片无人烟的荒地,充斥着悲凉与破败,与这巍巍皇城十分不融。
此处便是冷宫,这地方白日瘆人,晚上也瘆人,平常几乎不会有人特意来此,因为这里不知有多少个冤魂,亦不知有多少个绝望的哀妇,甚至还有着疯子。
也不知是不是幻听,一走进这里,武媚似就觉得有尖叫声在耳边回响。
再往深处走走,是一片低矮的房子,这些房子应是久不住人,瓦片缺失了好多,更有几间连门窗都不见了踪影。
王福站在一间屋子前,这屋子看着倒还不错,门窗都是完整的,似像是精心打扫过,又像是未曾打扫过。
说打扫过,是因窗纸上一点灰尘都没有,说不像打扫过,是因房檐下又布满了蜘蛛网,一只飞虫被包裹着,它已经变得干瘪,若无蛛网的束缚,怕是早都随风而逝,消散的无影无踪。
武媚走了过来,王福退到一旁,他作揖行礼,举止很端正,无一丝怠慢敷衍处,看着很规矩,似是有着尊敬,可武媚很敏感,她能感觉到那隐藏起来的厌烦和敌意。
这位东宫亲侍约是不喜欢自己的,武媚如此想着,推门进去,屋里干干净净,家居陈设也都整整齐齐,不仅角角落落不见灰尘,连地毯都是新的,如此,足可证明这屋子确实被精心收拾过,既如此,为何外头显得破旧呢,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吧。
“媚娘……”
李治的心,又是悸动起来,每每看到武媚,便是会如此,实在难以自控,这女人似像是会什么妖法,能把人的心,能把人的魂,都紧紧的抓去。
将佳人搂在怀中,太子殿下的眼神逐渐迷离,武媚也紧紧拥着他,两人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都能感知到对方逐渐升高的温度,情到深处自然浓, 爱到极致难自控,床幔落下,床板摇荡。
低吟声响起,虽刻意压低着,但外头还是能隐隐听到,王福顿时警惕起来,他瞪着眼睛,左顾右盼,如是暗夜下的鸮,在搜寻猎物。
阵雨响雷,来的快去的也快,真的很快,王福警惕散去,转而又变得忧愁,他回首看了眼,觉得这天似是越来越暗了。
交流,是件很费体力的事情,尤其是坦诚且深入的交流,即费体力又费精力,李治又自小体弱,累的气喘吁吁满脸大汗。
武媚的脑袋枕在胸膛上,听着杂乱又猛烈的心跳,一根纤指如荡水般来回波动着。
“殿下。”突的,她仰起头,问道:“若是有天,被人知晓了怎么办?”
李治眼中闪过慌乱,然后又强装镇定道:“不会,这里没人来,再说,外头不仅有王福守着,还有一些人,若真有人来这边,不等的靠近,就会被赶走。”
“殿下的身边人,都能信得过吗?”
“谁能信谁不能信,孤心里清清楚楚,媚娘,你放心,出不了事。”
武媚似也安了心,她抱的更紧,喃喃道:“殿下可莫负了妾。”
“孤就是负了天下,也定不负你。”
武媚笑笑,“殿下尽拿话糊弄妾,天下跟妾孰轻孰重,妾心里是知晓的,哪天,要是妾阻碍到了殿下,殿下自可弃了妾。”
“孤对你一片真心,不管发生什么,孤都不会弃了你,你不要胡想,若是他日有违真心之举,孤愿吞一万银针。”
辜负真心的人,要吞一万银针,李治立下了誓言,武媚抱的更紧,心房点点凉意,或许是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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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上,十来匹骏马慢腾腾的走着,背上的骑士晃晃悠悠,他们很迟缓很慢了,但那迎面而来的风,还是如刀子般。
跟在后头的马车,右窗帘子敞开着,有着一颗脑袋探出。
这颗脑袋像是什么恶兽成了精,又黑又大又圆且不说,那浓密的腮胡跟狮子的鬃毛般,看着就煞人。
这脑袋,便是尉迟宝琪。
“到哪了?”
“不知道。”
“不知道你看什么?”
尉迟宝琪收回脑袋,嘿嘿一笑,“娘的,一眨眼几年了,对关中早就没球印象了,在庆州那狗屎地方,把爷都要待傻了,我他娘的还以为咱俩得死那,嘿,没想到突然让咱俩回来了,不枉我爹卖了一辈子命,皇帝还他娘的算有分善心。”
怨吗?
自是怨的,被发派去庆州,在一个小院子里,囚禁了整整五年,虽说不用干活,虽说吃喝不愁,虽说要女人有女人要什么有什么,但终究是没有自由,一年四季,春夏冬秋,都只能在那个小院子活动,如被圈养起来的狗一般,怎会没有怨气呢,尉迟宝琪有,李德謇也有,但,有些话是不能说的,虽是在荒郊野外,虽是只有他们二人,但皇帝的眼睛,能看天地,皇帝的耳朵,能听风声,祸从口出,尤其是现在。
“瞎说什么,你我去庆州,是咎由自取,谁都怪不着,陛下能赦免你我罪行,已是开了天恩。”
拿着手炉的李德謇,跟他爹一般,长的英武白净,骨子里都往外透着温雅两个字,看着像是个读书人,但其实,他的武力值并不低。
虎背熊腰的尉迟宝琪,拳头有沙包那么大,胳膊壮的如象腿,力气更是大如牛,李德謇却是将他从小揍到大,正因此,尉迟宝琪对李德謇非常服气,或者也可说是惧怕。
如现在,尉迟宝琪口无遮掩,李德謇只是一眼就让他乖乖将嘴闭上。
转头再看向窗外,目光顺着一望无垠的农田延伸下去,就是朦朦胧胧的山脉,尉迟宝琪突兀问道:“你说到了长安,殿下会来寻咱俩吗?”
李德謇将头别到一旁,也看向了窗外。
无声中,一股箭雨袭来,马车被射成了刺猬,领路的骑士十不存一。
大批蒙面人从两侧杀出,他们一分为二,一部分去绞杀残存的骑士,一部分冲着马车而来。
尉迟宝琪掀帘而出,李德謇紧随其后,看到冲杀而来的贼人,二人脸上不见胆怯,只有着兴奋。
尉迟宝琪放声大笑,兴高采烈的迎了上去,李德謇倒是还内敛些,只是扬起了嘴角。
狼狗关的再久,仍然是狼狗,庆州五年,尉迟宝琪和李德謇,颓废过,沉沦过,但也振作过,两人的功夫只进不退。
一脚踹翻一人,尉迟宝琪瞬时夺过刀,手中有了家伙,更是如虎添翼,他大笑着,一边笑一边挥刀,每砍翻一人笑声便高昂一分,渐渐的,笑声越来越渗人,脸也被血糊住,只有一双大眼转悠着,这眼,如是黑洞,令人胆寒到尿失禁。
有一人吓得肝胆欲裂,两腿颤颤巍巍的,他也确实是尿了,看到这窝囊样,尉迟宝琪笑的更是肆无忌惮。
贼人们惧与他的笑,说什么也不敢再向前,于是纷纷调转刀口,不约而同的杀向李德謇,他们想着,这人看着白白净净的,应该好欺负些,却是不知有一句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李德謇的手要比尉迟宝琪黑,他二人一个脸黑一个心黑,尉迟宝琪还算有武德,一刀下去,要是躺地上没死,也不会去补刀,可李德謇不一样,他出手必要人命,刀从前胸捅到后背,已是必死无疑,可他还是不放心,还要拿匕首在脖子上再来一下。
喉咙一割开,必是会溅血,所以李德謇脸上的血,要比尉迟宝琪多的多,连眼睛里都是血,血红血红的眸子,跟是入了魔似的,岂能不让人胆寒,贼人又怕了,连连后退,眼中都充斥着惊恐。
“怕什么,他们就两个人,再厉害终是有没力的时候,杀,杀了他们,赏百金。”
尉迟宝琪和李德謇同时看向喊话之人,心中明了,必是这伙贼人的领头,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就是三岁小儿都知道,更遑论这二人出身名将之家。
两人同一时间,直冲着喊话之人去,气势如神兵,可斩天,可裂地,贼人们彻底吓破了胆,根本不敢阻挡这两尊杀神,毕竟,金银养出的死士,和自小培养的,还是有所区别的。
眼见死神逼近,贺石不禁也怕了,转身,迈脚,疾跑,动作一气呵成,将为兵之魂,他这一跑,贼人们自也就跟着跑。
两个人追着几十人,追出了一里地,这场面很是戏谑。
尉迟宝琪还想追,但却被李德謇唤住,“不追了,免得入埋伏。”
恋恋不舍的目送贼人远去,尉迟宝琪很是失落,如是丢了心爱之人般。
回到厮杀地,尸体不少,护送两人的骑士无一存活,李德謇将贼人脸上的面罩取掉,看一看,然后又在身上摸索起来,他想找到些什么,但翻遍了尸体,却都寻不到一点有用的。
尉迟宝琪牵来苟活的两匹马,“走吧,走吧,等回长安了,我让我爹好好查查,看看是谁这么下三滥,是谁不想让老子回去。”
李德謇没说话,接过缰绳翻身上马,这时,前方扬起尘土,地面都在震荡,视线中又出现大批骑士,约摸有二百骑左右。
尉迟宝琪以为又是贼人,他捏紧了刀,面色也变得凝重,再无从容。
“不是贼人。”
李德謇说了一句,尉迟宝琪便又吊儿郎当起来。
吁~
程处默勒停马,看着七扭八歪的尸体,再看看一身血的二人,匆匆忙忙跑来,“德謇,宝琪,你二人真的遇袭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知道什么,李德謇正欲问时,尉迟宝琪抢先道:“大郎,你他娘的怎么会知道我们遇袭。”
“这……”
程处默看着是想解释,但刚张了嘴,却又立马闭上了,看着是像有顾虑。
李德謇道:“大郎,你是要去哪?”
“我是来接应你们的。”
“嘿,你他娘的。”尉迟宝琪笑骂道:“不他娘的早来,等的贼人都被俺们两个杀翻了才来,这算是哪门子的接应,算求,来都来了,就把这些尸体处理了吧,别他娘的就在路上这么摆着,要是有哪个倒霉蛋经过,那不得吓得尿裤子啊。”
话很粗俗,听着似也不算客气,但程处默并不生气,都是自幼好友,他知道尉迟宝琪就是这么个性子,所以只是笑笑,便让手下人开始打扫起了残局来。
趁着无人关注,李德謇将程处默拉到一旁,问道:“大郎,你怎知我们会遇袭。”
程处默左右看看,俯到耳边一番轻语,李德謇听过后,变得有些惆怅。
“德謇,照我看……”程处默再警惕的看看,低声道:“你们这个时候回来,不见得是好事。”
闻听此言,李德謇只是一声苦笑,盘上的棋子,怎么走,哪是自己说的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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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国公府一直都很冷清,不管是逢年还是过节,当别家都装扮的喜喜庆庆的时候,卫国公府还是一如往昔,门口连个红灯笼都不愿意挂。
管家以为,今年仍是这般,所以也未布置什么,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李靖像是突然活了过来,对过年也看重了起来,不禁让管家将府中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还催着他赶紧把门前的灯笼给换了。
一切收拾妥当,里外焕然一新,李靖的心却又是乱了,他很焦急,一种从未有过的焦急,在战场上面对各种绝境险象时,他都未有这般焦急过。
终于,马蹄声响了。
随后,李德謇进来了。
李靖一时有些恍惚,眼前也是看不清了,李德謇同样如此,他踉跄两步过来,跪倒在脚下,哽咽的道:“爹,儿子回来了。”
年迈的手,颤颤巍巍伸出,当抚摸到还有些湿漉漉的头发时,眼泪落下,朦胧的眼睛清明了。
父子两人皆是哭了,哭的无声,哭的隐蔽,维持着汉子的体面,哭过后,又是笑了,笑过后,过去的便过去了。
李德謇扶着李靖,聊了许多,说了许多,随后自然而然的谈到了遇伏的事情。
“爹,殿下和太子……”
李靖摆摆手,“关起门来,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他事,不管,伏击你的,是歹人,与太子无关,莫要胡乱想。”
李德謇低下头,“爹,太子阴狠。”
“那位就不阴狠?”
“我与殿下有情。”
“天家不讲情。”
“爹,以后呢?”
李靖沉默了。
许久,缓缓道:“谋逆之罪,摘不掉。”
李德謇跪下,“爹,陛下也是谋逆。”
李靖怒了,但转瞬,却是又平复了。
须臾,他起身,独自向外去,李德謇依旧跪着,天黑了,李靖又来了。
“爹,贞观十七年,您拦着我,那次,殿下败了,儿子去了庆州,五年,五年没出过门,这一次,儿子就是不参与,日后也绝无活路,小时,您教导兵法,总是跟儿子说,要时时将自己置于死地,只有置之死地才有生路,现在,儿子就在死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