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锦草从土里伸出来。从狭长通道的深处传来扭曲的力量，天花板和地面便互相交换了。猫在顶板上走着，尾巴垂直于地面。露琳的脸上泪痕纵横。越往前走，荆棘越密集。她和雪球是一条走廊里的两个维度，猫在天上，人在地下——有点像是互不相交的函数曲线，她和它在不同象限，可互相交流是不受干扰的。
    大部分饿死的都是游客——那些三年前没来得及跑出去的游客。炸弹没有落进圆顶温室，帝国军还能说什么呢？环保组织还没到晚上就投降了，自然福克斯的军队也没有把他们赶尽杀绝的必要——留着点人种菜种水果，到什么时候都有用。
    被丛林覆盖的主控室外，尚未瓦解的白骨旁，可以看到露琳瘦小孱弱的身影，雪球从莫比乌斯环里下来了，人猫两隔可不符合宠物饲养手册。他们都瞪着露琳，很多人的眼眶里只有两个黑漆漆的凹陷。
    “我害怕，雪球。”
    “只是一些人类的骨头，雪球看过很多鱼骨头，都是骨头，不怕。”
    “可是如果你看到很多猫的骨头，”露琳尽量闭上眼睛往前走，别看那些被藤条缠绕的骇人玩意儿。“很多同类的骨头在你旁边，你不害怕吗？”
    “雪球曾见过，也习惯过。”白猫拨弄着其中一具骸骨的头，想把耗子从里面赶出来。“露琳仆人不要害怕，他们已经死了，不会害人。”
    “他们死了，所以会害人。”露琳紧张地说道。白骨们一言不发，他们对这种言论或许见过，或许习惯了，他们还没从事实里清醒过来——事实上他们永远也不会清醒了。
    这时气密闸门出现了。似乎卡布尼哪里都能有一道这样的闸门。露琳拖着双脚艰难地往门口移动，雪球坐在某个天灵盖上观望。“这道门怎么过去？”露琳把衣服上的环保组织标亮出来。“没用，根本不识别啊。”
    “说起来，露琳仆人为什么要来到这个杂草丛？”
    “我想死，死后如果也像德尔美那样复活，说不定我会变强。”露琳呓语着，意识有些模糊。
    “难道不是为了鱼罐头和营养早餐？”
    “我只是想帮助大家。大概就是这样。”
    “那如果你死了还怎么给大家找食物？”雪球舔舔爪子。
    “是呀，可是我真的……”露琳把口袋里的东西翻了个遍，还把玻璃管拿出来，闸门纹丝不动。想要像德尔美那样蒙答案，但大脑里只有可笑的空白。“我大概是想不到自己的优点了，雪球。”
    “只要躺在垫子上，发出喵喵叫，露着肚子，缩成一团，人们就会很开心，露琳也可以尝试一下。”雪球打着哈欠。
    “我会尽力，好吗？”露琳像是在心中找到了一丝安慰。可是这是打仗呀，我们是游击队，我谁也帮不了，还只能充当伤病号，太多余了……
    “雪球认为，你可以试试那串骨头。”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蹿到了露琳身前。用爪子拼命揪住黑百合送的项链，往扫描装置上靠近，拽得露琳也被拉弯了身子。
    门发出一阵轻微的爆裂声，应急螺栓又被炸开了，先是放出消毒雾气，红光闪过，闸门自下而上地打开了。
    “人类终究是人类，我们统治世界才是结局。”雪球松开了项链，露琳轻轻抚摸着它的头。
    她试着不去回头。这本来就是刽子手的事情，对吧。主控室外面的空场是个露天公墓，它负责承载游客的遗体，把他们都穿进树杈，枝头花朵绽放，大家无处可去，你争我抢，都倒在植物园的幻觉气体之中，每个人都凝视着自己内心最可怕的场景……尽管这是植物园的“安全措施”，大家出去也是个死，不如死在土壤里，做个肥料，便是最大限度的资源利用。
    主控室里都是无人值守。露琳和雪球在贩卖机旁边打转，希望里面能自动掉出一瓶山楂汁来。话说起来，环保组织成立庞大的武装部队，多如牛毛的志愿者分队，还有这些个监察使、卫队、精灵护卫，这些人都是干什么的？难道这个时代里种树绿化，减少造船厂的有毒气体排放，需要这样规模的人员？在这片战争后的城市里，这个该得到拯救的炼狱，这些好心人都去哪儿了？都在这圆顶温室里，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孤独地生存吗？
    露琳完全不想相信这一切。雪球在蹦跳，主控室里只有冰冷的人工智能。她呆呆地看着周围的数据屏和全息显示器，看着上面崭新如故的操作台，旧世界的画面在她眼前炫耀着。
    她从玻璃柜里找了一件夹克外套来穿，小腿和脚上的绷带耷拉着，学校发的小皮鞋很久没有涂油了，脏兮兮的还沾满了泥土。主控室的广场尽头，一面鲜亮的旗帜，写着“让绿色拯救宇宙”，号召着满地白骨追随他们前进。树立一个邪恶的假想敌，类似造船厂那样的大企业家，永远比真的为人们谋福利要容易得多；把工业集团说成是帝国军的操盘手，永远比当年卡布尼先生在热线湾歼灭殖民者舰队要容易千万倍。
    这便是真相吗？露琳看着贩卖机里满载的饮料，没错，黑百合女士要的就是这些东西。可她为什么还不带人来呢？这里除了些死人啥都没有，甚至没有陷阱，没有激光阵，连食人花都没有。她就算是个真的高傲的负责人，或许她和那些志愿者只是不敢面对森森白骨罢了。
    露琳看看手环，任务挺简单的：主控室的科学部门有一瓶“机密”饮料，带回来。另外把主控室安全协议解除，让人们能自由进出。安全协议要用项链扫描，别让那只猫进入维护部门。
    露琳简单看了看安全协议操作，先用项链扫描，确实不麻烦，但凡游客里有个负责任的环保组织成员，也不会弄出这么多事情来——安全协议就是在植物园受到威胁时封锁园区，释放幻觉气体，可以引发中枢神经错乱，抓狂而死。这是用来对付帝国军的，因为他们的装备无法应对这种秘密研制的植物毒气。
    根据系统记录，在福克斯下达进军命令后，园区就被第一时间封锁了，这些绿色人士的消息比军队还灵通。
    所有游客都会按照游园指南前往每个园区的中心，那里是工作人员呆的地方，应该最安全。不过气体也是从中心呈巨大的圆形扩散的——仅对类人生命体有效。而这里真的负责人及时进入了地下掩体，帝国军又打不进来，只要投降的话，侵略者都不会理睬你的，可真是方便啊。
    种种可怕的真相一股脑儿涌上来，一直吞没马尾辫，快要淹没头顶上打盹的雪球了。露琳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心脏在砰砰跳着，似乎脚上的伤口也疼得厉害起来。
    “所以他们便害了所有人。”露琳轻轻地自言自语，然后又重复了一遍。“真的是把大家当作了肥料。”
    胸口的环保组织项链是那么的沉重，自己选择的道路，与从未存在的敌人战斗，这个组织到底是为了什么？船已经启航，一切都无法改变了。
    拉到最下面，要输入密码，就能解除安全协议。密码再简单不过了，只要输入一串屏幕显示的文字，换句话说，把作业给你抄就完事儿了。露琳思考了一会儿，读起那行字来：
    “你们偷走了我的梦想和童年。”照着输进去，系统不久便弹出封锁解除的提示。
    “真像是标语上写的东西。”她低声念叨着。
    “安全协议已解除。各部门可自由通行。”喇叭里传来提示音，嗓门很大，可这有什么用呢？露琳看了看这个像幼儿园电脑教室模样的房间，立刻就选中了写着浅蓝色标题“科学部门”的大门。
    里面可真是干净，比公园管理处的厨房好多了。提到厨房就想起卡芙来，可是她一分为二了……露琳感到恶心，挥之不去，用左脚踩右脚，或许痛苦能让人意志更坚定吧。
    到处都暗淡下来，没有灯光，露琳等待着有个冰柜亮起来，便于搞清楚神秘饮料在哪里，柜子里还是抽屉中，那东西要是带着点辐射，准能发出些漂亮的绿色光线来。
    她翻箱倒柜，试图找到类似液体的容器。到处都没有记录，但在露琳的嘴里，口渴逐渐占据了主要地位，对于水的祈求让她脑袋里冒出条光线来，就跟驾驶仪上的导航箭头似的，本能行动着，而这瓶水就放在首席科学家的试验台上。等到露琳恢复清醒，手中的饮料已经喝下去小半瓶。
    “啊，糟了！”露琳试着拍打自己，可那些液体早就和她的分子融为一体。“我把任务物品给喝掉半瓶啦！”
    先看看有没有过期。没印着，那赶紧看一下营养物质表，热量有多少？好吧，连配料表都没有。这瓶紫色的液体略微带着点亮光？完了，是不是把毒药喝下去了，要死了要死了……
    “露琳仆人，你在做什么？”雪球睁开眼睛，露琳正在掐着她自己的喉咙，这让猫咪感到惊异。“你怎么了？”
    “我喝下有毒试剂了！我要完了！”露琳感到窒息，身体里燃烧一般，五脏六腑仿佛都被小黑洞牵引着接近视界。“雪球，我把那瓶液体喝掉了，你说，我是不是该留下遗言……”
    白猫用爪子拨弄着瓶身。“什么嘛，只是葡萄汁，人类真奇怪。”
    “绝不可能，”露琳连忙抓起瓶子。“啥，葡萄汁吗？”
    肚子仿佛又不疼了，喉咙里也没有烧灼感了。瓶子上以极为明显的卡布尼文字写着“绝缘葡萄汁-实验型”。用手扇扇来闻，葡萄的味道很浓烈，心里仿佛得到了安慰。
    用手环扫描上面的条形码，吻合，这确实就是黑百合要她寻找的任务物品，一瓶葡萄汁。
    “好怪哦。”露琳在解渴之后，精神头也恢复了。“再看一眼，真的是葡萄汁呀。”
    你难道不认识卡布尼文吗，露琳小姐？
    走廊里有很多猫舍和狗屋，她打趣地建议雪球选一间带走。可雪球是一百个不乐意，定要说这些东西“气氛不好”，嘛，猫自己都不想住，就不要强迫它啦。
    而走廊最后还有一个房间，“维护部门”几个字很清楚，入口处似乎被火烧过，空气里有焦糊的味道。隔着外板就能感觉到千万个灵魂的呼叫，露琳感觉自己的汗毛都要立起来了。她把雪球放在某个垫子上，自己打开门，往里面看了一眼。
    “那后面有什么，露琳仆人？”
    “太吓人啦！”露琳把门关上，看着雪球。“里面有成捆的黄瓜，码成小山，一动不动的，但是没准什么时候就出现在你背后！”
    “那可要吓死本猫了！”雪球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是打消了自己进去看看的念头。“好像没什么可看的，我们回去罢。”
    猫咪说得对。等回去的时候，见到黑百合，露琳拿出喝剩半瓶的葡萄汁交给她，黑百合的脸上写满了惊讶——本来以为她要大发雷霆，可是她只是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瞪着露琳。
    “你喝了一半。”
    “我太渴了，所以就——只是葡萄汁嘛。”
    “你喝了一半。”黑百合还是重复那句话。
    “啊，对，还有另一半。”露琳惭愧地说道。“我很抱歉！黑百合巡查使大人！”
    “废物就是废物。”黑百合摇了摇瓶子。“算了，我要你做的事情你都完成了，这点葡萄汁又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可以走了吗？”露琳歪着头盼望着。
    “走吧，别回来了。”黑百合把葡萄汁收到手环里。“我这里不欢迎废物，也不欢迎小屁孩。”
    她一脸傲慢的样子，突然还挺和蔼的。比白骨要亲切，比真相要真实。
    露琳的意识在四处游走，没有什么方向感。她害怕而又顺从着，也许这些环保组织的高级成员们只是暂时的平和，想想刚才的事情，这座玻璃温室仿佛岌岌可危的样子。露琳不敢再想，匆匆领了一些食物后，带着雪球，向丛林的深处继续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