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一年,雪域的雪快消融尽了。
丹罽站在南峰之顶,仰头望着北峰顶端的尖尖雪冠,展露了浅笑。
这场天刑终于快要结束了。
他面朝西方落日伸个懒腰,遂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沿着山路拾级而下,来到了山脚下的竹月潭边。他准备解衣裳下水洗个澡,再把方才抓来的山雀剥皮烧烤,填饱肚子后就回孤鸣洞睡觉去。
他这样计划着,把腰间系着的那只死透的山雀丢在潭水边,开始解衣裳,可他才刚解了一半,就听到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传来了稀稀疏疏的动静声。
丹罽警惕地朝那边观望了一会儿,发现那声音虽说时起时落,却没完没了响个不停,于是他只好又穿上衣裳,朝动静声处走去。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儿,还夹杂着清透的寒气。
丹罽也不知怎的,觉得那股被血腥掩盖的气味有些熟悉,他顿住了脚步,不肯再继续往前走。
这气味怎么会感觉熟悉呢……是谁的气味……
丹罽搜索着记忆,蓦地瞳孔收缩,心跳加速,他似乎已经知晓了答案,只是不愿拨开那层迷雾,不愿面对心底的恐慌。于是他又迟疑了半晌,只当自己出现了幻觉,转身就准备离开。
然而,他只迈出了一步,就听到身后又响起了动静声,这次的声音里还混杂了一句含糊的人声,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在呼唤谁的名字。
丹罽半信半疑地回望了一眼,最后咬了咬牙,坚定地迈开了步子,直接朝山上的孤鸣洞走去。
这个澡,不洗也罢,至于山雀……不吃也饿不死。
然而回到孤鸣洞后,丹罽彻夜未眠。他在木屋的床上翻来覆去,脑海中唐珞熺的身影晃来晃去,搅扰他不得安宁。
于是第二天一早,他鼓起勇气回到竹月潭,去昨日那处灌木丛又查看了一番,竟然真的在杂草丛生之中发现了昏迷不知死活的唐珞熺。
这可真是吉凶未卜。
丹罽先是探了探唐珞熺的脉,发现人还吊着一口气,还没有死。
得知唐珞熺还没有死时,丹罽的第一反应就是赶快掐死这个孽畜一雪前耻!!
可当他触碰到唐珞熺的脖颈时,原本微弱的血脉搏动像是被强行放大的数十倍,跳动感一震一震地冲击着他的手掌心。
丹罽感受着掌心的生命气息,最终还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自己舍弃灵力和精血救下来的人,难道要这么直接掐死吗?
不行!不能直接掐死。
等报复够了再掐死,也来得及!
想通后,丹罽睁开了眼睛,而他原本掐着唐珞熺脖子的手也移到了衣领处,他拽紧衣领,拖着这具沉甸甸的躯体回了孤鸣洞。
就像他当年拖着唐珞熺的躯体回禁林的山洞一样,糊里糊涂,又毅然决然……
丹罽能猜测出,汤秦将唐珞熺囚禁在七孚宫的近百年间,应该一直都不敢对唐珞熺动手。毕竟此器魂横空出世,对于七孚宫而言,器魂的渊源可谓是一无所知,如果杀了唐珞熺,会不会伤到镇魔锥?这可不好说。
因此唐珞熺即便是被囚禁在七孚宫这么多年,却也没有性命之危。
可唐珞熺究竟是怎么逃出来的?又为何来了人间雪域找他?
这些都是疑点。
丹罽给唐珞熺收拾干净,又给他疗愈了身上的外伤,把他安顿在了自己床边地上的雪绒毯上。
他发现唐珞熺的个子长高了不少,四肢躯干看起来也更像个成年人了。他仔细算了算年岁……不得了,唐珞熺竟然长成年了。
丹罽实在没想到,唐珞熺成了器魂,竟然还能长身体、增岁数?!这样看来,他跟镇魔锥的这笔交易,倒是让这小子捡了大便宜。
他望着唐珞熺苍白无血色的脸庞,又蹲下身子给唐珞熺仔细检查了一遍身体,结果意外地发现,唐珞熺竟然精血肾气微乎若无,神漏难藏,五脉不通……
这人……难不成变成了器魂还不知检点、纵欲过度?还是说,他在七孚宫的地牢里被其他囚犯欺负过头了?
丹罽皱了皱眉,心里头有那么一丝微不可察的酸,随后满脸嫌弃地把唐珞熺丢在了一边。
他本以为唐珞熺大概要再昏睡个几日,一时半会儿不会醒,可没想到,当日半夜,他在自己的床上睡得正香时,被一只冰凉的手给强行唤醒了。
丹罽不耐烦地睁开惺忪睡眼,一次又一次把那只扰了他好梦的手拿过一边去,可这只手锲而不舍地、一次次地覆盖在他的腰上,还有意无意地捏几下。
丹罽实在是忍无可忍,掀了被子坐起身来,不料,竟然在昏黑夜色中看到了一双明亮但无神的眼睛——
唐珞熺跪在他的床边,表情痴傻地盯着他看。
丹罽还没睡醒,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他垂眸看向唐珞熺规规矩矩挂在床沿边的双手,迷迷糊糊问了一句:
“唐珞熺,你怎么还没死啊。”
“……”唐珞熺没吭声,而是双手撑住床、上半身前倾,那膝盖直起后,就要手脚并用地往床上爬。
丹罽被唐珞熺的脑袋撞了个满怀,才终于清醒过来,他急忙按住了唐珞熺的头,指点着自己的床道:
“你要干什么?这是我的床!这儿是我的地儿!不是魔域!更不是笼中!你也只是我日行一善捡回来的野孩子,想睡床你得经过我同意,懂?”
唐珞熺动作顿住,缓缓抬起头,定定地看了丹罽一会儿,随后,其虚弱的身体继续奋力抵抗着丹罽,非要往床上爬!
“唐珞熺你给我滚下去!”
丹罽彻底恼了,他正要下狠手把唐珞熺推下床,可唐珞熺却倏地变成了一道青光,直接飞到了丹罽的床内侧,转而又化身为了镇魔锥的原形!
丹罽看到镇魔锥的那一刻,像是被术法定了身,就这么呆呆地望着床上的那枚巴掌大的青蓝透亮的法器,一直坐到了天亮……
后来发生的事,也出乎丹罽的意料之外。
他以为自己会把唐珞熺丢出雪域,让他自生自灭,然而他没有。他把唐珞熺养在了一个小木箱子里,还在木箱底铺了一层山雀羽毛制成的席垫,唐珞熺自从有了自己的床,每晚都乖乖地跑去木箱子里睡觉,没再缠着丹罽;
他以为自己会像曾经那样对唐珞熺恨之入骨、避之不及、闭口诅咒、开口谩骂,然而他没能因循旧习,而是每日给这家伙煎药,苦口婆心地劝他乖乖吃药,甚至亲自动手把药一勺一勺地喂进唐珞熺的嘴里,心里期盼着他的身体能够赶快好起来;
他以为自己只是一时心软、闲着无聊,所以才愿意守着个法器每日喋喋不休,自言自语。可他没想到,他们一人一器每日寸步不离,唐珞熺成了他爱不释手的掌中玩物、逗乐弄器,而这时间一晃,就是一千多个斗转星移;
他以为自己心魔发作时,可能会引得唐珞熺旧瘾复发,旧情复燃,他们两人很可能因此而再度纠缠,不休不尽……但事实上,唐珞熺也不知道是精气亏虚,还是干脆完全丧失了*爱的能力……
总之,丹罽心魔发作时,唐珞熺像个带发修行的得道高僧,无论丹罽如何撩拨逗弄、百般引诱,他都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丹罽都纳闷了……唐珞熺到底怎么了?他在七孚宫到底经历了什么?
由于唐珞熺此刻已经不是魔人了,而成了器魂,因此丹罽就算懂得医术,也实在不会给器魂诊病,他自然也就没能帮唐珞熺治好这怪病。他只当这是唐珞熺纵欲过度的报应,也就干脆任其这般痴傻下去了。
直到有一日,丹罽终于将雪域北峰的雪冠顶也全部消融成春水,雪域至此再无寸雪冰寒。
累得筋疲力尽的丹罽从北峰赶回南峰,洗过潭水澡之后,他躺在了孤鸣洞口的摇椅里,舒舒服服地晒太阳。
这时,唐珞熺突然走过来,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原本照在丹罽身上的暖烘烘的阳光。
丹罽微微掀开眼皮,“你挡住我的光了,让开。”
唐珞熺没有让,他在丹罽面前蹲了下来,伸出自己的一只手,并握住了丹罽的手。
丹罽被手心的冰凉刺激了往回缩了缩,却被唐珞熺再次攥紧,拉了回去。
“你要干嘛?”丹罽奇怪地看着他。
唐珞熺唇齿微启,只说了两个字。
“结契。”
丹罽刚开始一脸懵逼地看着唐珞熺,“结什么?”
唐珞熺没有再回答,而是小心翼翼地捧起丹罽的脸,与其额头相抵。
丹罽本想挣开,可他的脑海中突然有两道灵光骤现,一青一红,环绕交缠。两道光又渐渐分离,各居上下一方,形成了两段符光铭文。
“这是什么……”丹罽问。
唐珞熺闭着眼,鼻尖轻蹭着丹罽的鼻尖,说道:“契约。”
朗朗清音落下,他便用唇吻的凉意锁住了丹罽的气息。
这一吻,无声无息,无痕无迹,却让丹罽刻骨铭心。
而三百多年后,当夏昀玥从无边雪的夙世苦海中寻回了当年的记忆,并想明白了唐珞熺当年神漏难藏、身体虚弱的真正原因,他也终于明白:
这一吻,是唐珞熺挣破残魂之缚、用尽全力以求救赎与奔赴的似海深情。
……
白染:“所以你们当时并没有以血祭器?”
夏昀玥道:“话不能这么说,其实早在我跟镇魔锥做交易的时候,就已经将一半的精血附加部分灵力赠予了他。我想,或许是那时双方都无结契之意,因此也就未能成契。”
白染闻言,似有豁然顿悟之状。
夏昀玥突然又想起来什么,问道:“对了师父,既然唐珞熺是玄寒之一,那剩下的两枚玄寒碎片在哪里?”
白染摇了摇头,表示不知情。
夏昀玥也没再追问什么,而是恳求白染道:
“师父,我想见青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