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家只怕是要绝后了吧?”
“看来段大哥想尽办法留下的这一丝血脉,好像是白费功夫了啊!”
周显如今就像是掉进湖里孤立无援的人一样,他看到什么就抓住什么,哪怕不能解救自己于困境,能让他舒服点都是好的。
“朕的皇子公主无数,即便今日死在你手下,我大周朝也永远不会灭亡,朕的血脉更能永远流传下去!”
“段九霄啊段九霄……”
周显仿若陷入一种癫狂状态,精神也有些恍惚了,那几句话颠来倒去地在嘴里反复说。
“朕打下来的天下,会永远流传,会一直在周家人手里。”
“段家,呵……覆灭了就是覆灭了,哪里还有什么家族荣光可言?哈哈哈哈!”
段逐风忽而上前,抽出背在身后的九霄剑,挑起周显肩头的衣裳,将他抵在门上。
他突然笑了,“家族传承?血脉传承?”
“这些都有什么用?周显,你以为单凭我们两个,是怎么做到不惊动训练有素的皇城禁军,和你身边那些锦衣卫暗卫,直达帝王寝宫的?”
周显突然停顿,面上的表情也缓缓僵住。
自他的病越来越重,宫里宫外的事几乎都交给了太子处理,他也知道这江山迟早也是太子的,所以也渐渐妥协,放权。
段逐风这些话的意思……
“不!不可能,你胡说八道,太子为何要这样做?!”
“这天下迟早是他的!朕早已放权要将这江山交给他了!他不可能跟你们这些大逆不道的人搅和到一起,他犯不上!”
“你确定你是真决定把江山交给太子了吗?”江叙抱臂站在一旁开口,“据我所知,你的床榻边一直藏着一道空白圣旨。”
“周显,像你这样的人,其实对谁都没多少信任。你谁都不信,你只信你自己。”
“用尽手段得来的江山,你怎么会甘心就这样交给自己的儿子?”
“一想到太子登基,你心里会不平衡吧?是不是还会想,你在战场上厮杀换来的江山,怎么你的孩子什么就不用做,便唾手可得坐上了那皇位呢?”
周显阴沉着脸不说话,过了好一会才开口:“太子既然想平稳接手朕的皇位,就该知晓该怎么顺从朕,而不是大逆不道地参与弑君。”
“只要他听话,朕自然会在宾天之前毁了那道空白圣旨!”
“顺从?这世上可不是人人都要围着你转的。”江叙讥讽着摇头,“罢了,多说无益。”
他看了段逐风一眼,后者接收到眼神信号,长剑突然出鞘。
周显失声惊叫,本以为就此命丧黄泉,却不想剑气只是划破雕花木门,在夜色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儿子。
段逐风不带一丝感情的冰冷声音,像是陈述一般,在他耳边响起:
“你的后代,不会记得你,你在史书上也不会留下好名声,你偷来的江山,终究不会属于你。”
“太子!护驾!”周显便如大厦将倾之前,发出最后撕裂的吼声一般,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太子近乎冷漠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儿时他对父皇也曾有过憧憬、敬仰,这些是怎么被磨灭的呢?
是父皇对其他孩子的偏宠,母妃在深夜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是他长大以后父皇的怀疑猜忌,以及放任他和那些皇子们争得你死我活。
父皇明明给了他太子之位,却还会给其他皇子希望。
在他是太子的情况下,竟还会瞒着所有人给周承胤秘密任务,甚至还许诺周承胤事成便将皇位传承给他。
那他这个太子算什么?当了这些年的太子,竟跟个笑话一样。
甚至哪怕在他将死之际,都还防备着他,那道空白圣旨的存在,他一直都知道。
之所以没下手,他只不过是不想自己在登基后给世人心中留下弑父的疑云,也不想百年后留下弑君夺位的猜疑。
毕竟他都忍耐到如今这个地步,功亏一篑在此,便太不值当。
可这些年在父皇这受到的气,若到死,他在父皇面前都是逆来顺受的温和太子,是否太过憋屈了?
他当这个太子是为了皇位,是为了做最后的赢家,为了能让母亲在那些耀武扬威的后妃面前彻底挺直腰板,不用为了他的太子之位忍气吞声。
可他也想抓住这最后的时机,让他那自以为掌控一切的父皇知晓,他也并不如表面上那样逆来顺受。
他也有一身傲骨,他父皇不愿意放手的皇位,最终还是落到了他的手上。
江湖仇杀,多好的理由啊。
所以他同意和段逐风他们合作,便是为了在父皇还活着的时候出最后一口气。
太子心中此刻痛快极了。
“父皇,如今京中禁军竟都让这两个反贼掌控,儿臣性命亦在他们手上握着,便是想救父皇,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逆子!你这逆子!朕当初就不该立你为太子!”周显气到脸色涨红,捂住心口挣扎了半晌,在众人注视中呕出一口泛黑的鲜血。
“若早知如此,朕便该立十二为太子!立他的母亲为后!断不会让你们母子把持朝政!”
太子勾唇一笑,“周承胤?父皇,他回不来了,你忘了吗?是您亲自命锦衣卫下的杀令。”
“即便他侥幸回到京城,儿臣也不会让他重返朝堂的,立周承胤为太子,您就别想了。”
“儿臣可是您十多年前亲自立下的太子,继承大统,理所应当啊。”
“哦对了,儿臣方才穿过御花园过来的时候,身边侍卫无意中撞见了一桩事,还没来得及告诉您,这事虽说该母后处置,可是夜色已深,儿臣不想叨扰母后清静,便还是禀告给父皇处置吧。”
太子唇边笑意愈发恶劣,江叙隐隐嗅到了瓜的味道,眉梢扬起。
“父皇的新宠玉贵人竟趁着夜深人静,与父皇的御前侍卫在花丛中苟且,实在是辜负父皇恩宠。但儿臣顾虑到父皇喜爱玉贵人,便没有贸然处置,父皇的意思呢?”
江叙瞥了周显一眼,那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从涨红憋到铁青。
段逐风早在他吐血的时候就让开了,这会又喷出一口老血,整个人瘫倒在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仿佛一夜白头。
“逆子!你这逆子!”
“父皇何出此言?”太子仿佛懵懂无知一样,说:“与玉贵人苟且的又不是儿臣,也不是儿臣让玉贵人给父皇戴绿帽子,父皇为何要责怪儿臣?”
江叙抿了抿唇角,没让自己笑得太明显。
这个太子有意思,装模作样气人的套路跟他有的一拼。
“父皇也不必难过,没了玉贵人,父皇不是还有芸贵人、叶贵人吗?”
“住嘴,你住嘴!”
周显气到失去理智,目光四下寻找,竟是转身去抢夺段逐风手上的剑了。
“朕要杀了你这逆子!”
段逐风冷眼看着他,抬手将剑递出,在周显接过剑的瞬间,反手握住剑柄,只见寒光一闪,鲜血便如泉涌一般四溅开来。
周显瞪大了眼睛,喉间发出破碎的声音,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让嘴巴一张一合,听见血从咽喉涌现,咕噜咕噜的声音。
他只能一点一点感受自己生命的流逝。
九五之尊,一代帝王,就这么凄惨的死在众人面前,在场却没有一人为他惋惜。
他躺倒在那里,死不瞑目。
殷红的血顺着九霄剑身往下滴落,血滴声音在寂静夜色中格外明显,像是某种无形的威慑,敲打在人心头。
太子到底养尊处优,因他而死的人不在少数,却是第一次近距离见人死在自己面前,更别说那人还是用巍峨皇权几乎控制了他前半生的父亲,以这样凄惨的方式死在他面前。
但他是太子,更是大周朝未来的帝王,他不能在人前露怯。
他移开目光,抬眼对上段逐风的看过来的视线,一瞬间脑海中想过许多,最终还是恐惧占据了上风。
眼前这个人很危险,他身边那位魔教教主虽然没做什么,脸上甚至还挂着笑,但也明显不能小觑。
无论日后如何,眼前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到位,毕竟他们现在还是合作关系。
“段家世仇得报,段盟主如今可心安了?”太子微笑着问道。
段逐风却不接他的话茬,收起剑,面无表情说道:“今日事毕,往后段某不会与皇权朝政扯上任何关系,只是江湖一介布衣。”
言外之意已经十分明显,他只复仇,对别的不感兴趣。
这话目前听来是让太子放心的,他面上仍旧挂着微笑,又道:“段盟主这般才能若只隐于江湖做个普通侠客,岂非埋没人才?他日本宫登基,朝堂上还缺……”
他话没说完就被段逐风直接打断:“当年周显也是这么邀请祖父留在京中的。”
太子:“……”
“本宫不是那个意思,本宫是当真惜才!”太子着急忙慌地辩解,看着还真有点真心的意思。
但段逐风和江叙可都没当真。
“还是不必了,我与段兄更喜欢江湖的自由自在,也都不是爱操心的人,”江叙笑着说,“预祝殿下登基大典一切顺利,我们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即使如此本宫就不强求了,本宫着人为段盟主和江教主备上好的车马,祝二位一路顺风吧!”
“那就多谢殿下费心了。”江叙欣然应下。
已经拒绝过一次,再拒绝只怕是拂了这位太子殿下的面子。
“传令下去,陛下因病驾崩。”年轻的太子冷静吩咐道。
段逐风再没看地上的周显一眼,迈步离开,江叙缓步跟上,路过太子身边时被他叫住。
“江教主。”
“没忘呢。”江叙从胸前掏出一沓册子,“你想要的官员信息,都在上面了,预祝殿下清扫朝堂,一切顺利。”
只是出自己心中一口恶气还不足以让太子冒险与他们合作,让他们顺利进宫先诛心再杀人。
决定进京找老皇帝复仇之前,江叙就让绝情崖的情报机构收集整理了这份名单。
太子先前被老皇帝掣肘太厉害,即便在皇帝病重期间接管了朝政,甚至之后登基,周显留下来的那些老臣也未必会完全服从年轻的新帝王。
太子想要完全把控朝政,不被周显留下的老臣掣肘,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除了那些倚老卖老的老臣之外,朝中还有一部分后妃皇子的母族势力,那些追逐过皇位的人不可能不在皇帝驾崩,新皇登基朝政不稳的情况动一些小动作。
那些朝臣明面上可没什么错,即便想处置都没办法。
江叙手上整理出的这份名单把柄,还有证据,对太子来说才是最大的诱惑,能直接给他一键省好多事。
除此之外,江叙还想让这位太子明白的是,只要他们想,撼动朝堂这种事,不是做不到。
“往后与殿下怕是不会再见了,相信殿下会比你的父皇做的更好,我之所以选择殿下,便是认为殿下能做一个千古明君。”
“我们这种江湖人只会打打杀杀,能帮殿下的就到这里了,往后大周朝的盛世太平,还得看殿下的。”
警告过后,江叙又如沐春风般吹捧了一下这位年轻的太子殿下。
没人会不喜欢听好话,太子亦是如此。
逐渐远离宫闱,江叙舒了口气,放松身体直接往段逐风身上一挂,跟没骨头似的。
他又叹了口气。
段逐风偏头看他,面容不再冷硬,柔声问道:“怎么了?”
江叙:“累了。”
段逐风想了想:“回去泡个热水澡?”
江叙眯起眼睛,在他肩头上蹭蹭,斜乜他一眼:“然后呢?”
段逐风侧目回望,挑了下眉,淡笑不语。
江叙垂眼,顺着段逐风的衣袖摸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握住,“然后就会更累。”
“咳咳……”
身后传来一道存在感不低的咳嗽声,叶樊在昭示他的存在。
对段逐风和江叙之间的关系,他是心知肚明,这两人成天光是眼神对视就跟那莲花塘里新鲜挖出来的藕一样,挖断了丝还连着呢。
叶樊不是没找过段逐风聊这事,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他这个平日里总跟葫芦锯了嘴似的侄孙,竟然也有伶牙俐齿的一面。
他说不过段逐风,仔细瞧着这俩人也不像是能被拆开的样子,只好算了算了。
就是有点不习惯。
江叙和段逐风双双扭回头看了一眼,又双双转了回去。
叶樊:“……”
走在这条长街上,他比晚风还多余。
不多时,听见前方有人问道:“叶前辈之后打算去哪?”
叶樊愣了愣,他还没想好。
从前的他早就死了,他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还真没想过。
他更没想过压在心头这么多年的仇,就这么顺顺利利地报了,在这之前他早已做好身死的准备,压根没想过以后。
在他愣神之际,前方那道声音又开口问道:“前辈觉得绝情崖怎么样?”
叶樊愣了愣,回道:“挺好。”不是江湖谣传那般穷凶极恶之地,反而很祥和。
“那就在绝情崖养老,前辈觉得如何?”
漂泊了这些年,突然有人告诉他,往后可以在一个地方安定下来,叶樊再次愣住。
那声音的主人却压根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和他本人一样霸道地替他做了决定。
“前辈不说话的话,我就当前辈是答应了。”江叙又道,“不过事先说好,我们绝情崖上可不养吃干饭的,做客可以随意,住下就要自己在山上自食其力了,后山还有没开垦的地,到时候就辛苦前辈自己看着安排了。”
叶樊哼了一声:“你是在小看我吗?我一个人在荒山上住了那么多年,草药粮食,什么没种过?还用你操心这些?就是种你们整个玄月教的口粮我都能种出来!”
江叙扬唇一笑,眼里满是狡黠:“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可要尝尝前辈种出来的粮食,是不是比他们种的好吃些。”
叶樊:“……”
怎么好像是掉坑里了。
算了,就这样也挺好。
段逐风没说话,目光始终落在江叙身上,带着淡淡的暖意。
长街寂静,身边有爱人与家人相伴,便能相携一路走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