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兰多公爵还能安享权力的时间不多了,有关他年事已高,体况愈下的消息早已不是什么新闻。
但即便如此,劳伦斯依然对奥兰多公爵感到畏惧,他那粗糙冷冽的老迈嗓音,那惊世骇俗的显赫功绩,都在说明他是冷酷无情的独裁者,为兰斯带来千万次胜利的浴血军神。他是西境的核心,一个合格的枭雄,甚至是人类历史上第二位独自完成屠龙壮举的骑士。而劳伦斯身为一个普通贵族子嗣,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他都在这位当之无愧的传奇人物面前抬不起头。
所以,他很紧张。一想到自己要再见到这位老人,他的胸腔就被窒息般的压迫感给填满了。
“啊…该说些什么呢?我的领地,我的身份,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可以说都是公爵给的…”劳伦斯徒劳地喃喃着,又垂下了头,“我该表示感谢,然后呢?他为什么要见我?”
菲丽丝看起来比他还紧张。不管是身份多高贵的塞连人在面见这位兰斯传奇人物时都不可能冷静下来。况且菲丽丝已经不再是费舍尔家的大小姐了,如果说劳伦斯还能以亚当家族成员的身份和公爵攀上点关系,那菲丽丝只能以“劳伦斯的未婚妻”,这种一点都不体面的荒唐身份随行了。
关于奥兰多公爵与塞连暧昧不清的传闻,也让菲丽丝很难不去胡思乱想。她在不知不觉中似乎已经忘记自己到底是谁了,好吧,最后一位亚当家族成员的誓言只是为了活命的伪装,也许公爵也知道。可是一想起劳伦斯挡在她身前的样子,菲丽丝就完全无法释怀,反而更想独自占有那个并不伟岸,但无比坚韧温柔的背影。
塞连罕有温柔的女性,菲丽丝也不例外。她虽然生在贵族之家,却不像兰斯贵族小姐,会从小接受专业系统的礼仪与话术培训。她能粗鲁地割开猎物的喉管,却不会在合适的时间撒娇,展露自己的女性魅力。或者说,她连一般女孩子那种青涩笨拙的第一次表白都没体验过,可想而知那晚劳伦斯充满疑惑的答复对她是种怎样无情的打击。也没错,婚姻是讲究门当户对的,她只是个家道中落的大小姐,而劳伦斯是圣女和公爵都格外看重的宠臣,与摄政王长子称兄道弟的银翼骑士。如果两人真的结为夫妻,身份地位的差距只会让菲丽丝自惭形秽。
“咳,亚当小子。”卡琳冲不安的劳伦斯招了招手,在劳伦斯把头凑过来的时候就揪着他的耳朵小声嘀咕了一句,“后天是她的生日。”
“什么?”劳伦斯迷茫地眨了眨眼,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太久了,以至于卡琳简明扼要的陈述在他听来好像让人摸不清头脑的哑谜。
“我说,后天是那小姑娘的生日。”卡琳刻意压低声音问道:“你不打算做点什么?”
“我…”
“好了别想那么多,这事你明天可以慢慢想。”卡琳十分体贴地给劳伦斯倒了杯刚沏好的花果茶,“我们很快就要见公爵了,放松点,我可不希望你一直绷着脸。”
“但是…”劳伦斯抿了口茶,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现在感觉很累,却还得在公爵面前打起精神…”
“没这个必要,他就像你的祖父。你会在你的祖父面前…”
“我没出生的时候祖父就去世了,而且我的祖父也没他那么显赫的背景。”
卡琳沉默了片刻,突然微笑起来,伸手摸了摸劳伦斯的头。
“你的祖父,曾是公爵的挚友。我还亲手抱过你的父亲,那时你父亲还不会说话,但已经是个鼻涕虫了。能想象到吗?他不想让我抱着,又不会反抗,就往我身上甩鼻涕,这好像就是昨天才发生的事。真是难以想象,现在小亚当都长这么大了…啊,抱歉,我不该提你父亲…”
“您…抱过我父亲?”劳伦斯将信将疑地挑了挑眉毛,他不敢相信,卡琳一副年轻少女的形象,却比他父亲还年长。
“嗯,大概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时你的祖父还很年轻,我刚刚来到这里,还不是很适应新生活。”卡琳抿着嘴回忆了一下,“那时候,你的祖父还没和奥兰多公爵反目成仇。自由之城还是座破破烂烂的小城,除了倒卖香料的行商和满腔热血的年轻骑士外,几乎没什么人会在这里长住。而你的祖父算是个例外——他是唯一在这里长住的贵族,我经常能看到他和公爵比拼骑术,一起喝酒,偶尔去野外打猎。有一次,你的父亲趁公爵午睡时用剪刀剪掉了他的胡子,还是我把你父亲带走,才免得他挨顿揍…”
“后来呢?”劳伦斯对接下来的故事十分期待,他想知道这位迟暮的英雄到底做了什么事,才会引来他父亲,乃至整个亚当家族的敌视。
“后来…如你所见,公爵蓄了半年才养得有模有样的胡子被你父亲糟蹋了,此后他就再也没留过胡子。”
卡琳肯定是故意的,她一定知道劳伦斯到底想问什么,只是避而不谈。
“我是说…后来我的祖父为什么会和公爵反目?”
“我听说是因为你祖母的关系。”卡琳想了想,漫不经心地答道:“据我所知,你的祖母是公爵儿时的密友,你的祖父则是后来通过公爵才认识你祖母的。唔…你知道的,这类桥段在骑士小说里并不罕见,无非是两人爱上了同一个女人…之类的。好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管怎么样,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别在意。”
绝对不是这样。劳伦斯很确信,奥兰多公爵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龌龊小人,而他的祖父母也不可能毫不在意挚友的感受就订下婚约。退一万步讲,如果两个男人真的因争风吃醋而闹矛盾,那为什么直到劳伦斯的父亲出生,这两人都没有反目呢?
“就这样?”
“就这样。大概是。”卡琳耸了耸肩,显然她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讨论下去了。
劳伦斯有些不甘心地张了张嘴,犹豫了好久才嘀咕道:“我只是在想,是不是祖父在教育父亲时很严厉呢?我的父亲是那种性格,应该和祖父的教育方式有很大关系吧。”
“这很正常,你的祖父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是十六人议会的首席了。在他那个年代,能以个人才华左右国王意志的人屈指可数。为了延续家族的辉煌,他会严格教育你的父亲,自然也不是什么令人费解的事。”
可惜亚当·卢修斯没赶上好时代,或者说有的人生来就不适合背负太沉重的使命。卢修斯没有他父亲那么敏锐的嗅觉和广阔的视野,所以他只能完全遵照保守的教育方式来教育他的儿子老老实实度过无趣的一生。劳伦斯并不怪他,只是觉得他有些可怜。
闲聊起到了一些作用,劳伦斯似乎不是那么紧张了。
公爵想要见劳伦斯,到底是为什么呢?劳伦斯听说奥兰多公爵从没结过婚,没有儿子,也没有继承人…假如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思考的话,好像也不难理解为什么他要召见菲丽丝了。按照兰斯的习俗,一位贵族在立下遗嘱时继承人及其血亲必须在场,但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别人?劳伦斯抚摸着茶杯上的烫金纹路,乌黑的眼中闪烁着些许疑惑。
马车在减速,然后停了下来。
“我们走吧。”卡琳观察着劳伦斯的表情。很好,他并没有任何让公爵感到不快的表情——大多数兰斯人,不论身份贵贱,在公爵面前都会表现出朝圣般的喜悦,公爵不喜欢别人把他当圣人来崇拜。
“嗯。”劳伦斯注意到菲丽丝还在不安地抿着嘴,便抓住了她的手。
“谢谢。”菲丽丝小声说着,深吸了一口气。
“别紧张,他就像我的祖父。”劳伦斯微笑着推开了车门,半开玩笑地说道。
“能牵着我的手吗?”菲丽丝微弱的哀求说明了她的恐惧更甚于紧张。她是个塞连人,劳伦斯差点就忘记这件事了。
“当然,这是我的荣幸。”
“不要中途松开…”
“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