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地上发生多大的事,东方的黎明照常升起。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青翠欲滴的嫩叶,照进这座四季如春的庭院。白发苍髯的老人坐在摇椅上,听着四周宛转悠扬的鸟鸣。
开云人大抵都如此,年少之时,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鲜衣,好骏马。梦幻半生发须皆白后,总想着山水花鸟,归隐深林。
可事实总是不遂愿,浊世的匆忙脚步,打扰片刻宁静。歌啼的群鸟从林中惊起,拍打着飞翼,钻入冷寂的幽林。
摇椅上的老人睁开双眸,感叹一句:“老了也不能休息啊。”
“爷爷。”
“谁说您老了?你可一点都不老!”
年轻人步伐矫健,三两步冲过来,手里拿着一本蓝色锦缎文件夹。
老人问:“云庭,天塌了还是地陷了?一大早吵闹不休。”
“既是天塌也是地陷!”
徐云庭抽来一张竹凳,坐在摇椅边,说:“今天凌晨,江州发生一起特大爆炸,江南执法厅大楼已成废墟。”
“什么?”
老人接过孙子的文件,仔细翻看着:“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夏言的地盘上闹市?这是……苏牧居然回江州了?”
他合上文件夹,不在意地闭上眼,说:“看来不是帝国的乱贼,是从外面引来的祸端。”
“额——”
徐云庭沉吟一秒,说:“爷爷,这件事已经传到天枢白玉京,好些个上院议员正想法子弹劾江南总督府呢!”
“弹劾……夏言?”
老人重新睁开眸子,看着刚刚升起的太阳,想着爆炸的时间,心里已经明了孙子口中的“好些个议员”,都有哪些人。
“你父亲在白玉京怎么样了?”他改变话题。
“一切安好。”
徐云庭如实回答着:“最近国际上发生了许多乱事,爸说,京里也乱糟糟的。尤其是夏言总督下榻的酒店,简直人满为患。”
“应该都和这位诛神小子有关。”
他仔细回想着六月份的事,说:“记得上次去江州,参加浮宁宁的成人礼时,我曾见到过他,当时并未多想,只觉得这小子与夏家关系匪浅。”
“尤其是和小沫。”
老人瞥了孙子一眼,一声“小沫”,他就知道孩子心里在想什么。
徐家曾经有过与夏家结亲的想法,既是强强联合,也是吃干抹净。
奈何夏家孙女的血统,实在是太低。将一位红血娶回家,徐家搞不好也会步总督府的后尘。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帝国世家看上去高不可攀,但往往一个错误的决定,一两代的时间便足以从神坛跌落。
徐家因此摇摆不定。
直到半年前的某天,江州忽然传来消息,夏家的小孙女居然突破继血极限,不知道用何种方式成为蓝血。
如果是蓝血,那就完全不一样。
徐、夏联姻的子嗣,不仅能够稳定a+级的血统,并且序列继承的第一优先级还是徐家的尊金。
浮家女儿的成人礼上,徐家亲眼证实了这个消息。
原本沉寂的联姻想法再次提上日程,但总督府那边却突然改了口风。说什么,新时代要支持自由恋爱,夏家家风一贯如此。
夏家前两代的确如因此,不然怎么会从权倾东南,沦落到即将失去议会席位?
无可反驳的理由。
原本以为这不过是总督府又犯老毛病,夏沫喜欢上一个凡血穷小子。但故事的后续越发展越奇怪,那个叫苏牧的小子,像是开了挂,传回的新闻一次比一次生猛。
“你还不死心?”老人问,“惦记着你的冷妹妹?”
事情到这本该就此结束,任谁都能看清未来的局面,夏沫和苏牧的婚约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强大又无背景的穷小子,正是世家最爱的佳婿。
“没有。”
“她冷冰冰的,从不给我好脸色,我才不喜欢呢!”
徐云庭连忙否认,又说:“我只是觉得,与夏家联姻是最好的选择,总督府向明皇陛下提交了一份开商通衢的提案。”
“加上最近列强对帝国的封锁,的确越来越松,尤其是朝鹤方面。”
“如果真的开埠通商、引进外资,华亭市必然会成为开云第一大港口,说不定还能成为帝国经济命脉所在。”
“我们有华亭,夏家有总督大权,如果能联合在一起……”
徐云庭越说越兴奋,后面的事想想就让人血脉喷张。
更何况嘴上说不喜欢,但心里很诚实,我就是喜欢不鸟我的!
一个劲往身上贴的妖艳贱货,我才看不上。
她完全不一样!
“呵。”
老人被这天真的幻想逗笑了,但还是认可了他的眼光:“关于开埠通商的预期,你的想法确实很对,华亭市必定会成为帝国的第二心脏。”
“可——”
他一盆冷水泼下,问:“你有没有想过,列强的封锁为什么突然就软了?”
“大概是……他们厌倦了无休止的战争?”
徐云庭语气充满不确定。
“能一起挣钱多好啊!干嘛非要打打杀杀的?帝国有好几亿人口,这是多么庞大的经济市场,随便分一点都足以培养出一家顶级跨国公司。”
他还是觉得,挣钱最重要。
老人指着他,眼里颇有些失望: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成熟?爷爷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在战场上已经独当一面。
“再想想。”他说。
徐云庭摸着下巴,嫌弃地说:“总不能是因为苏牧这小子吧!就因为他杀了两尊刚苏醒的邪神?说句不好听的,这叫偷袭!”
“是不讲武德!”
老婆都快被人拐走了,还要自己承认他强?
徐云庭心里一万个不愿意。
“那你也去杀一尊给爷爷看看?”老人语气微冷。
“不不不——”
徐云庭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说:“说说还行,真要上,我不上。吹牛逼的话,他苏牧的确还得练,如果在战场我愿承认他的强!”
他翻脸比翻书快。
“爷爷你说为什么,孙儿听着呢!”
老人长叹一口气,想坐起身,徐云庭赶忙上去搀扶,他知道爷爷在战场上落了伤,这些年身体早就大不如前。
一直在小院静养。
“你要知道,发展无论再快,都不如抢得快。”老人说。
“实话!”
徐云庭点头。
爷爷转过头,孙子吓得像孙子似的,缩着头说:“您说,您说,我不插嘴了。”
“北境列强这么多年从来没变过,骨子里就是强盗的基因。”
“宗教东征时期去阿拔斯大区抢劫。”
“大航海时代满世界抢劫,抢地、抢黄金、抢资源也就罢了,居然在南域大陆大张旗鼓地干起贩卖人口的事。”
“现在南域大陆美尼斯大区,也就是西大陆,还有几个原住民?不是被杀,就是被赶去东部的深山雨林。”
“嗯!强盗该杀!”徐云庭像在捧哏。
见爷爷又看过来,他马上捂住嘴,心虚地低下头。
“最后没地可抢,就把主意打到开云来。真是笑话!”老人瞪着眼,“我泱泱大国还能一直让这帮洋鬼子欺负了?”
那肯定是不能够啊!
徐云庭想说话,但是有心没胆。
“抢不到开云,那抢谁?自然是抢帝国周边的蕞尔小邦。要时刻让他们感觉到生存危机,甘愿把发展的红利全部吐出来。”
“北境的‘开云帝国’已经灭亡,但中庭的‘罗慕路斯帝国’还在呢!”
“朝鹤、深闍、恒维,还有南边那些个小国,哪个和我们没仇,哪个不害怕帝国的复兴?”
“有恐惧就有危机,有危机才有驻军,有驻军害怕挣不到钱?”
徐云庭恍然大悟。
他听明白了爷爷的意思,不管开云是怎么想的,哪怕口中的和平复兴喊得再响亮。北境的列强也不会真的承认,他们需要一个强大的反派。
真要周围国家都相信你是和平大国了,驻军还怎么派,保护费还怎么收?
“所以,爷爷您的意思是……他们已经无法压制帝国了,就因为苏牧的快速崛起?可是这不对啊,北境可是有好几位君王,我们一个都没有。”
徐云庭还是很困惑。
“你还是没看清楚本质。”
老人摇着手:“不能拼命,拼命还怎么挣钱?”
“自古以来死的都是炮灰,你什么时候看到那些尘世君王,冲在最前面了?哪怕当年白玉京之战、和宁之战打得惊天动地,他们还是岿然不动。”
“只有巨兽复苏在他们的地盘,不得不上时,这些君王才会亲自下场。”
“两场神战证明,那小子战力很强,又只有十八九岁。除非君王亲自下场,不然谁能打得过他?”
“君王不会为世俗利益争抢,因为这个世界无论谁来坐庄,都要供养他们。”
说到这老人甚至怀疑,这小子会不会就是披着王嗣的君王?
不然哪有这么恐怖的蓝血a+?
可现任火焰君王阿德莱德还没死呢,总不能是暴风龙王的血统理论出了错?
徐云庭无比难过,说:“那我的冷妹妹,岂不是一点机会都没了?”
“呵。”
老人冷笑着。
“额,不,我的意思是……联姻!”孙子慌忙改口,“对,徐、夏两家的联姻没了!”
“随便你。”
老人重新躺下,不在乎地说:“你要是真有本事,能从他手里抢回夏沫,爷爷也是支持你的。不过你要记住,挨打了,我可不会帮你。”
“……”
是亲孙子吗!徐云庭伤心了。
“说不定还会帮夏言教训教训你。”老人又说。
“……”
妈妈说得没错,我果然不是亲生的,是从垃圾堆捡回来的孩子。
徐云庭更伤心了。
“还有,给你父亲发信息,让他不要吃饱了没事找事。夏言不是他能动的,未来的总督府也不是徐家能动的。”
老人将话茬引回正题,说:“如果有人想弹劾总督府,让你父亲说几句场面话,不要着急站队任何一方。”
“不抢个位置吗?”徐云庭问,“开埠通商的事还要仰仗夏家。”
老人看着东方升起的太阳,说:“你在东南待的太久,已经忘记明皇的存在。婚约一旦完成,总督府势必威胁到皇权的统治。”
“目前局势尚不明朗,徐家没必要下场、且看着吧,看看究竟会不会有人借机弹劾,看看明皇陛下的态度。”
“是。”
徐云庭起身,准备离开,他得赶紧去给父亲转达爷爷的态度。
“等下!”
老人忽然叫住他。
“怎么了,爷爷?”
“有苏牧的最新信息,无论什么时候,都要马上拿给我。”
“有一条最新的,可能和他有关。”
“什么?”
“我们在机场的人说,总督府的私人飞机今早突然离开。小沫和夏纯一起去了顺天市,无法确认苏牧在不在飞机上。”
“知道了。”
老人摆摆手,徐云庭离开小院。
去北方了?
报告中提到的那个女嫌犯难道不审了?
静养的这段时间,外界似乎发生了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变化啊。
他闭上眼眸沉思着。
……
……
冷冽的冬日晨曦下,总督府的私人飞机冲上云霄。原定的北上计划并没有因为昨晚的事,发生较大的改变。
只不过最初版本的甜蜜情侣游,变成了组团五人行。
听着机舱内的吵闹,柒表现的非常拘谨。
昨晚病发的时候,她感觉自己明明已经看到了阎王爷,却没想到最后不过是睡了一觉。
醒来后也没有出现想象中的囚服锁链,而是柔软舒服的大床,精致繁盛的早茶,还有一张通往北海的旅游团票。
明明昨天还在地狱的下水道打滚,今天就成了两位君王的座上宾。
这这这……
这也太妙了吧!
“你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
夏沫放下手中的文件,露出好奇的目光:“你不是说自己想活着吗?现在如愿以偿,难道还有什么顾虑?”
“不是。”
柒生怕她误会,急忙解释着:“只是有些……不习惯,我以为会成为阶下囚,毕竟我和你们有生死之仇。”
“你想多了。”夏沫说。
呼——
柒内心松了口气。
“你就是阶下囚!”夏沫又说。
“……”
她再度紧张起来,问:“囚犯也可以旅游吗?”
“当然不能!”
“罪人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光嘴巴上喊着赎罪,半点用都没有。”
夏沫如实回答:“你本该被锁进大牢,但我们有事要去北方。如果不带着你,回来时估计就是一摊烂肉。”
“我知道。”柒低着头。
昨晚爆炸,吃早餐时她已经知道了。
“我不想变成炸弹。”她说。
夏沫点头:“那就乖乖配合,你可以立功,我会赦免算计我的那部分。”
“我会的。”柒说,“你想从什么开始聊?”
夏沫问出第一个问题:“我之前买的炼金药剂,你们从哪里来的?”
她可不相信这个小组织有能力制作这种东西。
“小姐!”
乘务员走来,递上一份报告:“白玉京方面的。”
夏沫翻开文件,扫了一眼,只觉得搞笑。
正在打瞌睡的夏纯,听到白玉京三个字立即弹起身,好奇地问:“发生甚嘛事了?”
“有人要弹劾总督府,因为昨晚的事。”
“哈?”夏纯不明白,“真有傻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