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韬见裴元径直过来坐下,就有点不淡定了。
他装没瞧见,赶紧低头吃东西。
裴元也不和霍韬客气,从霍韬面前的干果点心中,分出一碟放在自己面前,又示意云不闲唤茶。
霍韬没敢吭声,像是一个被小混混霸凌的乖学生一样,对裴元的举动装没看见。
在贤者状态的加持下,裴元对此很是平静。
你现在对我爱搭不理,我不挑你的理。
裴元笃定的等着消息,顺便又观察茶铺中其他人的言语,想看看有没有可用之才。
现在大慈恩寺外的诸多茶铺,俨然已经成了士人们交换信息的所在。
不少在故乡读书的书呆子,来到京城后,被五湖四海的同类人所带来海量信息冲刷着,给他们打开了全新的世界。
他们热烈的切磋学问,了解着各处的人文,交换理顺着彼此的人脉关系。
加上当今天子崇信佛门,导致很多的高官显宦也信佛,这就让京师内最负盛名的大慈恩寺,成为了很多官面消息流出的口子。
对于这些即将踏入政坛的萌新来说,了解一个成熟官员的态度可能很难,但若是用心观察他们的家眷、马夫,可能就有很多意外的收获。
比如说哪些人的家眷谈得来,哪些人的马夫不敢凑到一块。
再加上偶尔流出的只言片语,便给他们粗疏的勾勒出了政局的形状。
这个奇妙的窗口效应慢慢被很多人关注,就连一些朝廷官员,也会故意在这里泄露一些政敌的内幕。
这变相的,又让大慈恩寺外的键政热情,再次高涨起来。
作为当前最热点的消息,不少人也都在谈论梁次摅案。
只不过和上次人人喊打的氛围不同,已经有些人提出,不要急于做出结论,或许等到最后,真相才会浮出水面。
正义只是迟到,但并未缺席,嘿嘿嘿。
在座的士子们,都是那种用几个字就能抠出一篇八股文的精英,对这样的表态,不难理解其中的意思。
——已经有真相在加紧编了,别他妈瞎说嗷!
士子们愤然之余,确实也不敢说什么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会轻易屈服。
他们是为了正义吗?
并不是啊!
他们在物伤其类,并积极争取的,是想让大鱼不要吃他们,大家一起去吃虾米啊。
所以,正德七年爆发出来的“梁次摅杀人案”遭遇到了广泛且坚定的抗争。
在原本的历史中,这个简单直白的案子经历了长达一年多的拉锯,最后才分出胜负,出现了那个近乎荒谬的判决。
裴元听着那些不敢明言,却又包含态度的低声讨论,心中忽然有了个很大胆想法。
或许……
自己不该仅仅局限在,利用“梁次摅杀人案”,博取那点鸡毛蒜皮的好处了。
就算他利用这件事的博弈和张琏绑在一起,又成功收了霍韬和田赋这两个毫无忠诚度可言的小弟,但是这到底会产生多少效果,还要打一个很大的问号。
毕竟这件事不是没有代价的。
裴元只要出手,就意味着得罪了梁储,而且是往死里得罪的那种。
与得罪还能掌权很多年的大学士相比,仅仅这点收获,实在是笔大亏的买卖。
裴元立刻想起了当初因为前途不明,忧虑不已,却被焦妍儿意外点醒的那次了。
焦妍儿告诉自己,焦芳能够硬撼朝中最强大的江西帮,不是因为他本身有多强大能量,而是因为他能代表更广泛的反江西帮的势力。
而焦芳之所以能得到那些广泛、松散的力量支持,那是因为焦芳的立场无比的鲜明,发出的信号极度强烈,让所有支持他的人,根本不担心焦芳会背叛。
当时作为官场萌新的裴元,曾经为自己切入大明官场的方法,总结出了几点。
——首先,要立场鲜明的拥有一个对手。
你在选择了对手的时候,就有一些天然的盟友开始注视你。
——其次,这个对手,要有着广泛的敌对基础。
这样就可以让自己尽量站在最终的赢家这边。
——再者,这个广泛的反对联盟要十分松散,他们反对的基础,最好是务虚的,意识的,这样可以就避免他们太过紧密抱团,便于裴元从中施加控制。
——最后,这个对手要有一定的强度。
这个强度要不大不小,最好能让裴元和他的反对联盟,在敌对中伴随着成长,最终形成一个坚实的政治势力。
现在,只要裴元在所有人面前站出来,立场鲜明的推动法办梁次摅,那么立刻就会成为内阁大学士梁储的死敌。
因为这是杀子之仇,梁储和裴元已经没有任何妥协的空间。
金字塔的塔尖开始要吃中产的小地主小豪强,这个信号在已经经历了几轮土地兼并的大明,无疑是恐怖的。
这意味着小鱼对小虾米做过的那些事,大鱼也要在他们身上来一遍。
作为使用过同样游戏规则的小地主小豪强来说,他们如何能够沉默的接受?
光是从这次举人们的反应来看,就证明这件事有着极为广泛的反对基础。
甚至就连前途无量又和梁储有些瓜葛的霍韬、田赋都跳了出来坚决反对了。
这两人之所以反应如此激烈,那是因为他们的家族和梁次摅这条食人大鱼,关在同叫广州府的笼子里,这恐怖已经超过了他们对梁储提携同乡的期待。
那可是一夜杀光二百多口,让几户人家死绝的梁次摅啊!
其他士人们,或许只能用深表同情,感同身受之类的词来形容,但是霍韬和田赋已经开始战栗了。
答案同样是肯定的。
他们要针对的本质问题不是“梁次摅杀人案”,而是要击退“大鱼们”对“小鱼们”的觊觎。
裴元想着想着,几乎也要战栗起来了。
这、这简直是一个完美的敌人。就在裴元激动的想要大吼宣泄的时候,就听外面街道上传来嚣张粗豪的声音,“我梁次摅又来了!”
“哪个不长眼的混蛋,想要污蔑我们梁家,滚出来!”
裴元的目光缩了缩,拳头不自觉的攥紧了,瞳孔中的阴翳似乎有急速扩散的征兆,但意外的,并未彻底压垮裴元的理智。
裴元明显的察觉到对面的霍韬身子往下缩了缩,其他士人们议论的声音,也霎时间低了下去。
就听那个粗豪的声音在外大叫,“人呢?!”
“敢做不敢当的小人!”
“给老子滚出来。”
“哈哈哈,废物!”
别说没有士人敢从茶铺中出来直面梁次摅,就连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都因为梁次摅的声声暴喝安静下来。
大慈恩寺外往来的,虽然是高官勋贵之家,但是大学士梁储无疑是处于食物链最顶端的几人之一。
没有人愿意在这时候,因为一时之气就跳出来和梁家结下死仇。
梁次摅一出现就先声夺人,以气势轻易压倒瓦解了那些潜在的反对者。
接着又将矛盾对准了个体,一个个的恫吓那些挑头起事的人。
如霍韬、田赋之辈,依靠鼓噪众人,裹挟舆论才能和梁家对抗的,等到众人噤声,无人附和的时候,哪敢跳出来面对梁次摅。
裴元这会儿也越发清晰的感受到当初田赋的那种绝望。
——“当日梁次摅以一夫之勇,叫嚣于大慈恩寺外,百余举子避于茶社,面面相觑。田某当时心如死灰,失魂落魄,才知道往日顾盼自雄,皆为泡影。”
——“若是当时,能有一壮士,攘臂而起,怒目而前。将其扑敲于市闾,顿首于阶前。使天下人意气舒张,让世间明白还有公道在。如此行为,才称的上大义。”
田赋的恐惧,岂不就是在场所有士人的恐惧?
田赋的期盼,岂不就是在场所有士人的期盼?
裴元觉得自己被强控了,这个强控不是来自于田赋那神秘手段,而是另外四个字。
“利令智昏”。
而风险……
没有风险。
朝会的结果,是既要又要的朱厚照,会表露出死保梁储的姿态,但会把梁次摅丢出来,维护天子的公正。
然而这对梁储的威信,无疑是个致命打击。
没有人会相信天子会一边看重梁储,一边杀死他的儿子。
到时候,就算是最懦弱的士人也敢跳出来斥责梁次摅。
裴元现在要做的,就是抓住这个时间差,成为一瞬间的英雄。
外面梁次摅的叫嚣声戛然而止,随后传来一阵阵混乱嘈杂的声音。
骤然响起的惊呼,掩饰了长街上正发生的事情,霍韬和茶铺中的其他士子都纷纷跑到门窗前,扒着往外看。
就见长街正中,两个异常强壮的家伙,正在像怪物一样搏杀。
裴元在冲出来前,就对梁次摅的武力有些预估,上手之后觉得……
还行。
梁次摅有些武艺功底,强壮的身体,也蕴含着不弱的力量。
若是之前的裴元,同样吃数据的情况下,面对这货可能真占不了多少便宜。
但是裴元这一年多的打生打死,几乎完全是靠搏命活下来的,他的身体在一瞬间就刺激的亢奋,状态直接拉满。
面对凶神恶煞的梁次摅,裴元仍旧有一种随时可以将他打垮的自信。
只不过裴元的真正目的,却不是直接当街格杀梁次摅,而是为了借机炒作,把自己的个人形象立起来。
于是裴狗的方针就很明确了,把场面搞大点,打的好看点。
至于梁次摅,对真有人敢出来招惹他这个大学士之子,还是有些意外的。
他在家乡嚣张惯了,也不信真有人敢在京城,得罪梁家。
谁料交手几招,梁次摅不但没占什么便宜。
反倒被裴元拳拳到肉,打的口鼻流血。
梁次摅摸一把脸上的鲜血,立刻气急败坏道,“哪来的狗贼,你知道我是谁吗?”
裴元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伸手架开梁次摅的势大力沉的一拳,接着一个侧踹将他打的踉跄。
裴元抓住这宝贵的机会,大声的喊道,“我乃锦衣卫千户裴元,从好兄弟监察御史张琏那里得知,梁次摅虎狼成性,草菅人命的恶事!”
“如今朝中大学士无视公理人心,只知一味包庇!然而纵使天子容他,朝廷容他,我这匹夫却不容他。”
“今日我裴元,便以匹夫之怒。使天下人意气舒张,让世间明白还有公道在。”
裴元此言一出,立刻让那些瑟瑟缩缩的躲在各个茶馆里的士子们,仿佛血管中有一股热流涌过。
不少血性尚在的士子,甚至还大着胆子从各个茶铺中走出来,给这个锦衣卫义士遥做声援。
一些觉得裴元此行鲁莽的人,也心中感佩,说不出扫兴的话来。
甚至就连最懦弱的那一些士人,也在内心惭愧一句“我不如也”,然后默默关注。
此人,真义士也,真壮士也!
裴元抓住时间,连声大喊了几遍。
梁次摅气急大怒,他也感觉出有些打不过,便呼唤左右道,“大言不惭,都给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