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这一年多来,和陈头铁一起出生入死,赌上身家性命的事情都干了不少,感情很是深厚。
对陈头铁的弟弟,天然的就有些亲近感,便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陈头铁答道,“他叫做陈心坚,出来做事少,不太懂事。要是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千户多包涵。”
裴元拍了拍陈头铁的肩膀。
不愧是兄弟俩啊。
想着陈头铁都三十的人了,还是靠着程雷响耳濡目染才开窍,裴元对陈心坚什么情况,大致心里有数了。
再想着程知虎那家伙,虽然是程雷响的老爹,好像也不是什么知情识趣的啊。
记得当初第一次去智化寺的时候,还是靠着那个叫做智信的知客僧帮着圆场,才把事情顺顺利利的办了,好处安安稳稳的拿了。
与其期待这两个家伙待人接物,照顾他裴千户的生活,还不如去问问智信要不要转会。
智化寺的僧人前些日子都筹钱外放,去做了各寺住持了。
裴元就对智信印象很深,就把他留在了智化寺当住持,关键时候还能撑撑门面。
现在智化寺已经成了千户所北方局的驻地了,每日都有持械的锦衣卫在山门把守,两侧的钟鼓楼高处还有巡哨轮岗监视,寻常香客早就对防守森严的智化寺敬而远之了。
既然这样,倒不如挂靠到锦衣卫来领一份钱。
裴元回了智化寺,就找来那智信询问。
智信听了,脸上神色如常,向裴元笑道,“裴千户是和我佛有缘之人,贫僧代佛护持,本就是积累功德,身向正果。还谈什么钱。”
裴元听完便说,“我看看僧录司有没有什么好位置,只是不能急于一时。”
想到以后身边带着智信,也不差一个醍醐和尚,便向智信询问道,“本千户之前带来的那几个净心寺的僧人呢?”
智信和尚听了微有异色,答道,“那醍醐和尚喜爱佛法,每日手不释卷,却又贪恋享受,有些余钱便去买酒买肉。侯庆等锦衣卫的武官,若有宴请,也来者不拒。此人的所作所为,让贫僧很难评价。”
“至于其他净心寺的僧人,畏惧锦衣卫的威势,大多还算中规中矩。”
裴元估计那醍醐和尚还是有些精神分裂的后遗症,现在局势安稳,不如再看看了。
当天下午,陈头铁就把他的弟弟陈心坚领了过来。
裴元瞧了瞧,人长得很朴实,或许是读过书的原因,看上去比陈头铁灵性一些。
因着年轻的缘故,很给裴元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质。
裴元看了喜欢,便道,“你明日就来我这里做事吧,趁着你哥哥在这里,带你好好认认人。他们都要顾及你哥哥情面的。”
陈心坚听了很是高兴,连忙道,“卑职以后就听千户的。”
陈头铁在后面踢了他一脚,训斥道,“胡闹。”
陈心坚当着以后效力的千户,被陈头铁扫了面子,脸上微怒的瞧了过去。
裴元哈哈大笑,对陈头铁道,“领他去见孔续,给他个‘卑职’。”
陈头铁又踢了陈心坚一脚,“还不快谢谢千户。”
陈心坚生的晚,陈头铁这个长兄都三十了,陈心坚这个幼弟才十五。
陈头铁从小带着陈心坚长大,真是当儿子养一般。
陈心坚知道自己八成是弄错了什么,赶紧向裴元道谢。
裴元摆摆手,让他去了。
现在还没人知道陈头铁会离开的事情,因此对陈头铁把弟弟塞进来的行为,都没什么太大反应。
大家都明白,陈头铁以后也会是和程雷响一样,是正三品往上的前程。
也没人敢计较这等事,合适不合适了。
晚上的时候,不等裴元打上门去,谷大用身边那个叫做武庆的小太监就找了过来。
裴元询问了一番,原来谷大用仍旧在宫中随侍,一时抽不开身,又怕裴元乱来,只能让武庆先过来通通气。
按照武庆的说法,谷大用已经给皇帝说了李福达的事情。
朱厚照对李福达的事情听得很认真,但也觉得这是藓疥之患。
谷大用见朱厚照是这个态度,果断的下了猛料,提起了当年弥勒教叛乱时,想要打开边关,引达虏小王子进来的事情。
朱厚照果然勃然大怒,令人去内阁寻有关李福达之事的奏本,想要看看此事原委。
谷大用得手之后,立刻就让武庆出宫通报了,至于后续如何,连他也不清楚。
裴元听完立刻来了精神。
李福达案牵扯到弥勒教,这是和白莲教并称的两大邪教,只要朱厚照的目光关注到此事,必然会来向自己询问究竟。
到时候就可以趁机提起罗教的事情。
眼见天下四处捅娄子,内阁还在捂盖子和稀泥,势必会引起朱厚照的激烈反弹。
那关于罗教的事情,就有得到政策加码的希望。
但愿吧……
第二天,裴元一早就爬起来等消息。
结果一直等到中午,仍然没听到什么动静。
别说朝堂上没什么风声传出来,就连谷大用那里也没让心腹小太监出来报信。
裴元怕自己的消息不够灵通,还特意跑了大慈恩寺那边一趟。
结果一片风平浪静。
难道是朱厚照又怂了?这不应该啊。
等到又过了一天,就连程知虎都按照裴元的命令,见完程雷响回来报到了,裴元才听到了一个震撼的消息。
通政司通政使丁凤,贬去南京,由兵部侍郎李浩,兼掌通政司事。
裴元对此大吃一惊,这朱厚照怎么把枪口瞄准通政司了?
这通政司可是朱厚照很重要的一个山头。
朱厚照在宣府搞第二中央的底气,就是这些通政司出身的官员,按照历史的发展,朱厚照在未来的两三年内就会加快在宣府的布局。
而且通政使丁凤,按照原本的历史下一步就该去担任兵部右侍郎,然后提督宣大军务了。
这身份和地位,在朱厚照的第二中央,几乎可以当成首辅来看了。
这对裴元这个知道历史的人造成的震撼,可能要远远大过任何人。
裴元赶紧让人再去联系谷大用,接着又下意识的想到了那个做人毫无底线的左参议魏讷。
裴元心中有些忐忑。
魏讷现在等死而已,什么事都有可能做的出来。
通政司的人员调整,让裴元这等有心人察觉到了不对。但是对于大多数官员来说,通政司仍旧是他们心中那个只有一堆麻烦事,却没有什么权力的事务部门。
然而,到了午时,另一个消息却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朱厚照亲自前往梁储的府邸探视,并且极力慰留。
离开的时候,梁储满面红光的送了出来,亲自扶着朱厚照的车驾走出了一段。
这下让所有关注前段时间梁次摅案的人都大跌眼镜。
原本天子以极大的果决,直接拿掉了右都御史王鼎,强硬推进梁次摅案的进度,再加上梁储自己又走了昏招,不但有欺君之罪,还和锦衣卫的张容暗中勾结,让所有人都觉得梁储要彻底完蛋了。
没想到局势忽然如此风云变幻,那梁储竟然眼瞧着是要死灰复燃了。
这让很多这些天把梁储看成落水狗猛打的人都慌了神,六科给事中李铎,十三道御史许凤等人连忙上书,质问天子之前已经下令严查梁次摅案,以及梁储纵子杀人的事情,如今天子这般作为,“何以平天下之政,而服天下之心乎?”
结果天子毫不拖泥带水的就给了答复。
“梁次摅案本无定论!”
“梁储辅国有功,与梁次摅事无关。”
朱厚照的前一句,直接兜头向那些在大慈恩寺聚集的士子们泼了一盆冷水,直接来了个透心凉。
这些天,见到梁次摅案有望坐实的那些士子们,一直在称赞朱厚照的公正英明。
结果朱厚照一个“梁次摅案本无定论”,一下子把他之前的所有表态都掀翻了。
不少士子无所适从,还有一些如霍韬之辈还心态失衡,乃至失声痛骂。
好在,明朝骂皇帝不是什么大事,不然不少人就得牢狱里走一遭了。
朱厚照的后一句,则是向朝臣们发出了强烈的信号。
要知道梁储回家待参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些日子朱厚照都没动静,很多人都以为梁储要彻底完蛋了。
没想到朱厚照突然决定要保梁储。
难道是天子忽然下定了决心,要参与对内阁事务的争夺?
给人做神秘手套的监察御史孟洋,见状直接跳出来猛咬,上疏言称,“文渊阁者,机务所出,尤慎任人。近者大学士李东阳以体衰请辞不允,大学士梁储屡被论劾迟留不去,意图身尚在朝,可以弥缝私事。蠹政病国,殆不可言。伏望陛下准李东阳荣养,贵储并赐罢黜。”
大家一看,入阁管事的大学士,现在要一口气要赶走两个,杨廷和这是果断反击了啊。
接着又看第四学士费宏。
朱厚照依旧很快给出了答复。
——“以洋排陷大臣命锦卫鞫治。”
——“降为广西桂林府儒学教谕。”
朱厚照处理的如此雷厉风行,让不少大臣们大感意外,也越发意识到了这件事的烈度,恐怕远远超过朝臣们的想象。
不少人仍旧稀里糊涂,根本没人敢把这件事和丁凤贬去南京联想到一起。
很多原本跃跃欲试的想要浑水摸鱼的,也都搞明白了事情的轻重。
怕了怕了。
之前躺平许久的梁储,听说有人弹劾他,立刻上疏回应。
曰:“臣生长远方,质薄气弱,老疾之人,而复尸大臣之位,宜决去者一也。今在内阁同事者,如大学士杨廷和、费宏皆一时良德,同心辅政。顾如臣者,才德既微,被劾已数,宜决去者二也。又况大臣有过,言官当劾,今孟洋下狱远谪,臣既待罪请留,而天听未回,宜决去者三也。”
梁储的奏疏一上,费宏觉得这老家伙还特意点自己,实属多余。
他就很冤枉。
但是老实人费宏也不好说什么,总不能就那么直接的挑破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吧。
梁储这封奏疏别看着说的和和气气,但是夸赞杨廷和与费宏,却是故意和孟洋并列。
针锋相对的意味可以说是很浓了。
原本的时候,梁储的精力全都放在死保梁次摅上。
随着梁次摅案一点点陷入僵局,梁储也一点点把自己困住了。
他如今已经年迈,只要能保住自己的儿子,什么名望地位,都值得放弃。
所以他之前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尽管有些谋划,立足点仍旧是试图引动局势,干扰梁次摅案。
如今天子直接来了一句“梁次摅案本无定论”,一下子彻底解放了梁储。
随着梁储毫不示弱的回应杨廷和,朱厚照也在梁储和杨廷和与费宏之间,果断选择了站队,参与进了他从未涉足的内阁争锋。
——“卿职居辅导,才德允称,精力有余。多事之际,方切倚毗,岂可偶因人言,辄自疑沮,宜亟出供职,以副眷注,至意再不必辞。孟洋既有旨矣。”
简单短促的攻防过后,朝臣们才悚然而惊,看清楚了眼前的局面。
在文官清流们不能依靠之后,梁储为了保住梁次摅的性命,已经像前大学士焦芳一样,选择了谄媚天子,和杨廷和对立。
而杨廷和在经历了不肯下台的李东阳、以及死赖着不去的梁储反复拉扯之后,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他已经明确要直接下手,接过那些自己想要的。
监察御史孟洋跳出来咬李东阳和梁储,就是他给出的信号和最后通牒。
可这种斗争,之前一直是大明天子极力避免的。
这固然可以瓦解掉朝臣的阵营,但是却会在政斗中,让主动或被迫站队形成小团体,在互相的锻打中,越发纯粹凝实。
这些东西出现在朝堂,就会像是病变一样,成为永远消化不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