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朱厚照成功的策反焦芳、张彩等人,固然仓促的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势力,还拿江西人当靶子,团结了大多数人。
在这期间,原本占据了高位的江西官员纷纷落马,被分食利益。
很多尚未分配职务的新科进士连官职都不敢接,就直接跑路。
有了斗争经验的朝臣们,在自己的利益受到触动的时候,迅速地就抱团了。
随后,痛定思痛的江西人也卷土重来,重新统治了朝堂。
当一个势力出现,并且强大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的出现自我意识。
这种自我意识是抽象的,存在的,并且对势力内的所有人,有着共同的驱动力。
挑动政斗党争,从中渔利,这种手段看似高明,但实际上也创造出了许许多多的自我意识。
这种属于特定团体的共同利益,甚至已经不以个别人的意志为转移。
朱厚照主动出手,想要挑起党争,争夺一时的胜势,已经有些饮鸩止渴的意思了。
或许有人觉得奇怪,历来都有党争,不见得有什么严重的。
但是以个人为核心的抱团,和以共同价值为核心的抱团,对朝廷造成的危害是完全不同的。
前者的结党,如同胡惟庸案,随着胡惟庸和大量官员的身死,能够直接性的抹杀掉。
后者的结党,如同宋朝时的变法派和保守派,彼此的争斗连绵不绝,随着人事兴替,反复争夺。
这种意识性的结党,只要成型后,哪怕面临强力的打压,但只要条件成熟,他们就会像藏土壤里的种子一样突然冒出来。
朱厚照下场的切入点,是梁次摅案。
现在的梁次摅案,经历了朝堂的几度争夺和反复阐述,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案件了。
随着大明的土地兼并和资源攫取进入下半场,从百姓那里继续搜刮,已经到了无法持续的程度。
“梁次摅案”标志性的开启了大鱼吃小鱼的阶段,实力弱小但是数目众多的小豪强,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
这种伴随着社会发展,所形成的结构重塑,完全具备了意识性党争的前提条件。
裴元敏感的嗅到了风暴降临的气息,已经有了打退堂鼓的念头。
与其在这里看着他们斗法,还不如去山东剿灭罗教。
裴元本就过深的牵扯到梁次摅案,很容易就会被卷进这场争斗。其次朱厚照对内廷的腾笼换鸟,也会是“内宫七虎”和“弘治旧人”的一次短兵相接。
裴元和两边的关系都很复杂。
裴元和谷大用的关系不赖,丘公公也放下了自己给他造黄谣的心结,但是和七虎之首的张永已经成了仇敌。
裴元和陆訚开始属于敌对,后来也惺惺相惜。与萧家的关系也还凑活,至少等萧韺气消了,双方还是存在合作的基础。
在这种时候,裴元要是被迫站队,那可就太被动了。
朝堂的拉扯密不透风,那种沉闷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一连持续了好几天。
多日不曾露面的魏讷,终于在观望了一阵风色后,跑来智化寺和裴元相见。
等到裴元弄清楚了这位大叔的操作,也情不自禁的“卧槽”了一句。
原来当谷大用在朱厚照跟前念叨完李福达的事情后,格外重视北方边患的朱厚照就上了心,让内阁立刻把贴黄奏本递交过来。
现在内阁中做事的只有李东阳、杨廷和和费宏。
听说天子询问李福达案道奏疏,费宏倒是很老实的打算翻找一下给天子递过去,但是李东阳和杨廷和齐齐反对。
因为这件事很不寻常。
天子所有应该知道的奏疏,都应该是由内阁处置之后才能呈上去的。
除了内阁,只有通政司有权力拿到那些奏疏。
内廷的内书房管理的是底档,那是在内阁的贴黄处置意见出现纰漏的时候,才会启用底档对照。
可通政司想要向皇帝汇报某件奏疏的内容,必须得提前向内阁报备。
这是当年“三杨”打下的江山!
李东阳和杨廷和不知道皇帝是从哪来得来的消息,但是两人一致决定,要程序性的拖一下,表达下内阁的态度。
程序性拖延的方法也很简单,那就是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因此杨廷和与李东阳,紧急让中书舍人把贴黄文本抄了多份,然后给兵部、户部、刑部、吏部发了过去。
李福达案事涉叛乱,肯定要研究下动用何处的兵马前去平叛。
只要兵马一动,就必须要动用粮饷,这是户部的活儿。
李福达属于在逃的流囚,刑部需要拿出处理意见,如何防患于未然。
至于吏部,也要针对性的对地方吏治,有一个奖惩。
这些问题都十分的有灵活性,真要处理起来,保守可以拖延一年。
毕竟明天又会有明天的事情,后天又会有后天的事情。
结果朱厚照过问之后,也有些没脾气。
人家内阁不是没处理啊,这不是正在走程序吗?一场叛乱牵扯不小,让各个部门拿出意见,也是应有之义。
朱厚照就算明知道内阁有推脱的意思,却也没什么办法。
于是朱厚照只能向通政司索要底本,想在内阁票拟之前,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后谁都没想到的变故发生了。
于是,在朱厚照的视角中,事情是这样的。
他从谷大用口中得知,谷大用在通政司听说了李福达的叛乱,于是朱厚照向内阁询问李福达案的处理意见,内阁以正在处理中的理由,没有立刻向天子上奏。然后朱厚照向通政司索要底本,通政司没有给皇帝底本,然后声称找不到了。
朱厚照本来就对通政司附庸于内阁的处事方式很不满,一直在加强通政司的力量,甚至把通政司作为自己仰仗的政治力量。
结果通政司竟然给他玩了这么一手。
这不就相当于他偷偷养的小三,结果给内阁养了儿子一样吗。
朱厚照一想到这个,立刻就红温了。
接着毫不掩饰的以训斥的口吻下旨,以通政使丁凤阿谀攀附,谄媚内阁,贬去南京。
内阁正为天子突然过问具体的案件而不爽,等看到朱厚照的旨意,更是觉得很冤。
这特么关我们什么事儿,怎么就阿谀攀附了?怎么就谄媚内阁了?
天子这哪是在骂丁凤,这就是在打内阁的脸。
于是杨廷和很硬气的以“不知所云”,驳回了这旨意。朱厚照见旨意不能用印,立刻让人以中旨的形式,亲自交到了丁凤手中。
按照规制,皇帝的旨意没有朝廷背书,就不是有效的行政文件,通政使丁凤完全可以不加理会。
对于文官来说,“拒绝中旨”和“接受廷杖”是可以被天下人高看一头的两大殊荣。
于是丁凤立刻接了中旨,去了南京。
这可把内阁气坏了。
结果被牛了朱厚照,仍旧不肯罢休,直接以“梁次摅案”开始介入内阁的事情。
李东阳一看又要打硬仗了,再次选择告病。
杨廷和大怒,顿时把李东阳和梁储都怨恨上了,他迅速的集结党羽,想要重现正德五年的盛况。
裴元听完了魏讷所述的内情,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是你把底本藏起来的?”
魏讷听完,神色很是平静的从怀中摸出一份奏疏,拿在手里晃了晃,然后放在了裴元面前的桌案上。
裴元看了那奏本一眼,直接伸手拿了起来,随后快速的看着。
魏讷有些意外。
“想不到裴千户这般处变不惊。”
裴元看完,思索了一下,向魏讷问道,“你是怎么打算的?通政司接下来想必会迎来一番清洗,你觉得你能有上位的机会?”
魏讷之前人嫌狗憎的,在通政司什么正事都不干。
如此一来反倒成了这次风波中最安全的那个。
因为他没有履职,当然就不可能渎职。
如果通政司真要大洗牌,说不定还能让他有咸鱼翻身的机会。
魏讷笑了笑,“我没想那么多。”
接着他将那奏疏拿过来,径自寻了烛火点燃。
裴元越发有些想不透,魏讷这是什么意思了。
等到魏讷将那奏疏完全烧完,这才拍拍手平静的对裴元解释道,“因为我就是想给朱厚照捣乱。”
“我这样无足轻重的人物,我这样砍坏的旧刀,他自然可以毫不怜悯的看着敌人掰断。”
魏讷说着,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但是我这种小人,想要给人坏事,也不是什么难事。”
裴元听了心中一寒。
他自己也是个实用主义者,对那些利用不到的人毫不在乎。
然而魏讷的这番举动,却让他的观念有了不小的冲击。
裴元的目光落在那烧成灰的奏疏上,向魏讷问道,“你特意来这里,就是为了给我说这个?”
魏讷脸上的神色很是放松,丝毫没有做出了这等大事该有的紧张和激动。
“等死等了一年,总算出了口恶气。”
“他以为他在通政司的布置藏得隐秘,可是却逃不过我的眼睛。”
“老夫没人可以诉说,憋的难受,这会儿总算畅快了。”
他说畅快了,脸上的表情却像是更怅然了。
裴元看着魏讷,目光闪动,“左参政不怕我告诉天子吗?”
“说什么?”魏讷瞪大了眼,说着,还不顾仍有余温,用手在那奏疏的纸灰上搅了搅,又追问了一句,“说什么?”
裴元一时不知道这个真小人是怎么打算的了。
魏讷见裴元被自己问住了,又笑了起来。
笑完神色一收,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天子就算知道了,又怎么可能承认这个结果,裴千户何必自寻烦恼呢?”
魏讷又指了指地上的纸灰,“我来找你,除了心中的那口恶气不吐不快,还有一个原因。因为你说你是天子新的刀……”
魏讷说着,脸上努力控制的表情有些扭曲,“那就让我这把旧的刀,教教你,事情该怎么做。”
“一件事,我能恶心朱厚照两次,想想都觉得痛快。”
魏讷说着,又笑了起来。
裴元听魏讷越说越大胆,忍不住喝问道,“你在我面前这么放肆,难道不怕我把你绳之以法吗?”
魏讷瞧着裴元,揶揄道,“我只是个藏奏疏的,之前能把天子准确的算计到通政司的那个人,才该千刀万剐吧。”
裴元脸上阴晴不定了一会儿,也跟着笑道,“有趣,来人,上酒!”
魏讷作为刘瑾余党,这一年多来等死的生涯,早就把他的神经磨砺的无比坚韧。
见裴元这般,也不含糊,旋即同裴元喝了一场。
两人酒席丝毫没涉及过多的事情,等魏讷吃完饭,半带醉意的哈哈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裴元缩在智化寺中稳如老龟,根本不去理会外面的事情。
朝廷的局面果然很快明晰。
在经历了三司会审之后,朝廷以快刀斩乱麻的姿态,完全无视了朝野非议,给出了对此事的最终判决。
——主犯梁次摅和戴仲朋发配边卫立功,五年后还职,带俸差操。
——其余从犯凌迟处死。
在正德朝引起巨大影响的梁次摅案,在这场政治博弈中,就此匆匆宣告完结。
面对这个结果,杨廷和暂时保持了沉默。
过了不久,战火悄悄的在一个边角烧起,这次卷入了另外一个看似不相干的人物。
——监察御史徐文华言,“近刘瑾弄权,大学士焦芳附之,更张科制。正德三年廷试毕,工部立石题名,命芳为记。反以更张定制,谓为百年未行之令典。臣厕名其间,实深耻之。伏望将芳所撰记文,并其石磨灭。别命儒臣记之。”
“诏,记文已刻,其置之。”
——“南京十三道御史周期雍等言,逆瑾既诛,海内称庆,而致仕大学士焦芳、刘宇,以附瑾流毒,未正其罪。致仕尚书刘大夏、韩文、林瀚、杨守随,故左都御史张敷华,皆罹瑾摈逐,未蒙昭雪,乞将芳等削夺窜殛,大夏等优以恩礼,赐之赠谥,以昭国法,以快人心。”
“诏,下其章于所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