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下又一下拍着归澜的后背，沉默着，谁也没再说话。
    ——要治愈他的话，就让他回到大海吧。
    回到，这样的大海吗？
    那和送他去死有什么区别？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有人来了。
    陆笺窝在他的怀里，扭头往后看，发现一个人打着灯，就站在灌木丛旁边。
    正是铭萤。
    她穿着防辐射服，看见她，没有丝毫意外。
    但是她也只是看了一眼，便离开了。
    像是知道有孩子在这里，只要是亲眼见到，便放下心来，可以离开了一样。
    “你打算在这里待着吗？”陆笺轻声问。
    少年抱着她的手臂收紧了一些，嗓音沙哑，“在昨天，我成年了。”
    “……”
    “成年后，我的尾巴就可以变成腿了。”他自顾自地喃喃道，手轻轻地摸着她后脖颈的皮肤，“我从水箱里出来了，走廊上没有什么人，我绕了几圈，从里面出来了。”
    “然后我就走呀走，我想去哪，就准备往哪个方向走。”
    “然后我走到了这里。”
    陆笺抿着唇，没说话。
    “所以，它怎么变成这样了？”他似乎是真心感到疑惑，但是内心已经有了答案。
    还能是谁呢？
    他的声音在她的肩膀处传来，似乎带着一股恍惚。
    他的手指蹭蹭她后脖颈的那颗蓝色的小痣，轻轻地，又用牙咬了一口，仅仅是刺破了原本的皮肤，经过舔舐之后，又恢复原状。
    她察觉到了他的动作，犹豫了一秒，选择不阻拦。
    “你等等我，我会让它恢复原状的。”她艰涩地道。
    她不太会安慰人，只能这么说。
    “等多久？”归澜平静地道，“人类的寿命，不过百年久，我要等你百年吗？”
    “我等得起。”
    他的眼眶红着，但是陆笺看不到，他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落下，滴在地上，没有化成童话里的珍珠。
    世界上根本没有童话。
    “从你离开，到今天，是七年一百六十四天。”
    不过是人鱼生命里，眨眨眼就过去的时间。
    不过是他们从认识，到分开的时间。
    “七年的时间，我已经忘记，遇见你之前都在做什么了。”
    “研究所不是我的去处。”
    现在，只有你的身边，才是我的归宿。
    “……”
    “对不起。”她干涩地道歉，“不过我真的不是故意不回来的。”
    她手上的智脑，从一开始，就在滴滴滴地响，而她嫌烦，已经全部静音了。
    只怕是现在打开，还有不少的消息。
    陆笺安慰着委屈巴巴的小人鱼，让他坐在沙滩上，随后自己也坐了下来，她就在归澜的旁边，打开了智脑。
    辅佐官，陆怀羽的消息全部都是99+，她没有加陆行零的联系方式，所以不知道其他。
    但是往下一滑，铭萤的消息映入她的视线。
    铭萤：追你的首星私军到达研究所了，他们还不知道你在哪，但是可能要搜查了。
    而陆怀羽的消息也大差不差。
    便宜哥哥：你现在人还在主星吗？
    便宜哥哥：不会返回蓝星了吧？
    便宜哥哥：父亲刚拨了两队的人去找你。
    便宜哥哥：他看起来不是一般的生气，你自己小心。
    ……
    而最新一条消息。
    便宜哥哥：先别回来，躲一会儿，等他消气。
    她摁灭了屏幕，脑袋一歪，靠上了归澜的肩膀。
    归澜低着眸，一双湛蓝色的眼，染着淡灰色的颜料，似乎是有一场雾。
    未明前路的行人总爱在雾中迷路。
    而归澜，是没有前路的行人。
    陆笺能想象他的心情该有多糟糕。
    正如现在她闭上眼就能感受到的一样。
    仿佛有一条线拉扯着两颗还在跳动的心脏，他在想什么，似乎都可以感知到。
    陆笺叹了口气，坐直了身体，她抱着自己的膝盖，歪着头看他，“你想回到大海吗？”
    归澜看着她，眼睫垂了下来，一声不吭。
    越是平静的海，就越容易掀起波澜。
    “我不想被关在水箱。”在陆笺的注视下，他终于开口，嗓音里透露着一股疲惫与厌烦。
    “我不想等你。”
    “我不想每天被很多人看着。”
    “我不需要别人喜欢我。”
    “我不想看见除了你以外所有的人类。”
    “我……”
    他低着头，用着平静到极致的语气，一条一条地叙说。
    他说尽了所有的不想，因为他想的事情相悖。
    他想要陪在她的身边，想要返回大海，但是如果大海已经不适合他生存，那么他的返回，只不过是一场方向明确的，死亡之路罢了。
    海灵的嗓音也会蛊惑他人。
    但是人类何其的多，全世界，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蓝星。
    人类的领域已经囊括了上百星球，而他的领域，只是蓝星的海洋。
    人类是蛊惑不完的。
    所以全世界都是一堵坚固的墙。
    突破这栋墙，就是死亡。
    ————
    陆笺待到了天明。
    她一整夜没有睡觉，睁着眼，看着晨曦的到来。
    阳光有些刺眼，而在她的膝盖上，归澜已经睡着了。
    她低垂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他的头，然后轻轻亲吻了一下他的侧脸。
    “归澜，再等我几年。”她温声说着，声音也轻，更像是说给自己的。
    人鱼能幻化出双腿这件事情，除了到这儿来过一次的铭萤，谁也不知道。
    其他人也没必要知道。
    而她需要回主星。
    送归澜回到研究所，再被那两队私军抓回去。
    不得不说，陆行零还真是重视她。
    人鱼消失，追查力度都只是追她的一半。
    但是陆笺没有因此感到荣幸，反而是心累。
    她轻轻地把他的脑袋抬起来，放到地上，然后把他抱起来，摇摇晃晃才站稳。
    他睡得很熟，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她就这么抱着归澜，往外面走去。
    铭萤收到她的消息，已经在辐射区外面等着了。
    她开车过来的，车上还有一桶水。
    水一淋到他的腿上，就变成了尾巴，他的衣服也随之消失了。
    她把归澜放到了后座上，叉着腰，喘了口气，刚直起身来，就对上了铭萤错愕的眼睛。
    “怎，怎么了？”
    她有些怔愣，“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你的眼……”铭萤忍不住说道。
    她从车里翻翻找找，拿出来一个化妆镜子。
    陆笺打开来，正对着自己的眼睛，那熟悉的湛蓝色眼睛，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的眼睛，变成了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