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音很快适应了在大帅府的生活。
    或者说，在陵城的生活。
    她甚至觉得比在苏城时更松快自在几分。
    裴老夫人和裴太太都对琼音的到来表现出了无比的欢迎，她们对她处处周到，像对待一个自家小辈一样，对于琼音的生活日常的方方面面万分关心，却又不会过于殷切而让琼音生出拘谨。
    裴太太甚至在琼音日日抽出时间陪她闲聊时听琼音说起在家时要每天晨昏定省，按时去给沈父和沈母请安时流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讶异和心疼。
    “哪里还有这样的规矩。像你这般大小的孩子，正是贪睡惫懒的年纪，该睡饱了觉才是。自家人，用不着这许多。”
    她又让琼音不必整日在院子里打转，也不用每天都来陪她待在这帅府里。
    “看聿峥和聿岑那两个小子，哪里静得下来，整日在外边跑见不着个人影。音音也该去外面瞧瞧，这院子就这么大，整日瞧又能瞧出什么花来。”
    她温柔地看着琼音，目光悠远又清淡，像在回忆，又像在感慨。
    “现在啊，和过去不同啦。从前我尚在闺中时，要求我们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讲三从四德，那时候我也才像你这般大，也会想凭什么要求我们这许多，而男子却有广阔天地任他们纵横驰骋。”
    “我还会梗着脖子同祖父顶撞，质问他为什么堂兄堂弟都可以唯独我不可以。”
    “祖父却也只是叹口气摸摸我的头，只道世道如此，古来皆然。他唯一能做的，也不过只是在家中尽可能由着我的性子来。”
    “可走出周府，我依旧要是一个接受规训的女子。”
    “但现在天已经变啦。比之从前，已然好上许多，那么以后也一定会越发好起来的。”
    “所以后来我便想，若我有个女儿多好，我定不会拘着她分毫。什么男子女子，她可以活成任何她想要成为的样子。只是我没有那个福分。”
    周婉莹转而又笑起来，“但上天待我还算不薄，我一见音音你便觉得喜欢。纵然你没能做成我的女儿，但你也不必活成曾经的我又或者千千万万个大家闺秀的模样。”
    周婉莹带着琼音出门，她们去满是西洋风情的亚细亚饭店吃饭，她教琼音学着使用与筷子不同的刀叉，尽管琼音尚不熟练，刀叉总是发出碰撞的声响。她也没觉得刀叉有多好用，她试过之后依旧更习惯用筷子。
    但琼音依旧觉得畅快。
    无关谁好与谁坏，而是这件事物它本身具有的意义让琼音由衷开心。
    她拥有选择的权利。
    不是只能从来如此，也不是只能被动接受。
    那是属于自由的味道。
    琼音这才知道，原来纵然她是个女子，也是可以像弟弟那样去生活的。
    她不用再为了出一趟门去绞尽脑汁费尽心思避开沈父的耳目，也不用再日日面对母亲的叹息啜泣而无能为力。
    她得以走出了困了她十几年的小院子。
    周婉莹与琼音去了许多地方，琼音习惯了陵城街上随处可见滴滴作响的各式小汽车还有烫着卷发穿着洋装旗袍以及梳着油光发型的西装笔挺的新潮男女。
    琼音也逐渐适应了一个人出门。当然，身后仍有大帅府的警卫随行。
    她也坐过了人力拉着的黄包车，看见街巷弄堂里张贴的大幅的巧笑倩兮的明星美人，看见各处由水门汀浇筑的新式建筑，却也看到码头上打着赤膊大汗淋漓一趟趟扛着重物的脸带愁苦的人们，看到在街头卖力表演只求一两个银元作赏钱的杂耍技人。
    她看见了一个同苏城天差地别的世界，一个真实的世界。
    在这里新旧并呈，旧时代的烟云尚未完全褪去，新世界的浪潮已经迫不及待席卷而来。
    琼音甚至好像才真的对这个报纸杂志中无数仁人志士振臂呼喊谋求出路的时代有了实感。
    琼音的每一天都过得无比充实。
    她早已把沈父的所有的叮嘱和曾经加诸于她身上的重重束缚抛之脑后。她意识到她还可以是琼音，而不仅仅只是沈琼音。
    只是偶尔在大帅府见到裴聿峥时才会想起沈父让她来到陵城的初衷。
    但那又如何呢。
    琼音无所谓地想。
    她对着裴聿峥微笑着点了下头，就轻快地转身而去。
    她今天在报纸上读到一篇很有趣的文章，其中的某些观点很是有些振聋发聩，但她还有些地方不太明白，便准备去竹园找聿岑哥哥探讨一下。
    这些时日琼音还同裴聿岑熟悉了起来。他实在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老师人选。
    脾气温和，博学多识，时间充裕，又愿意为琼音解答或浅显或深奥的问题。
    琼音在学习新知识的同时，也肉眼可见地同裴聿岑亲厚起来。
    最近裴少帅回府的次数好像有点多。
    只在走路的某个间隙琼音冒出了这个一闪而过念头。
    但她的思绪又很快被手里报纸上那篇精妙绝伦的文章占据了。
    只留下裴聿峥站在原地将言欲言未曾言。
    他目光黯沉地盯着琼音离去的身影。
    不知从哪天开始，沈琼音脱下了她之前精致繁复的旧式衣裙，换上了现在这些娉婷婀娜的旗袍。
    自然是好看的。
    她本就生的好。脱下那些肥大宽松的衣裙，更是显露出秾纤得衷修短合度的身段。
    以往总是微微低下的头也抬了起来，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见了他就像应激的小兽，一派的从容坦然。
    那双眼倒是一如既往的清亮
    如同蒙尘的珠，擦去了落于其上的灰尘，终于展现出原本应有的光芒。
    裴聿峥又想起她同他说过的，她对他绝无非分之想，对帅府也绝无攀附之心。
    前一句倒确实在一丝不苟地践行着。
    她来陵城已有月余，她与他说过的话依旧屈指可数，见面也不过寥寥数面。
    他有公署里的一堆军政事务要忙，自然比不得裴二清闲。
    裴聿峥抬眼看向沈琼音离去的方向。
    左手拇指缓慢地摩挲着武装带上的枪套。
    他已站在了棠园门口，那个方向，她去的只会是裴二的竹园。
    她总不能是对他这个本尊视而不见，要穿过裴二的竹园去他的松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