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宇都宫君是否了解龙类族系谱。在人类成为世界的霸主之前,这个星球是由一种爬行类统治者,它们拥有巨大的身体,能够升上高天,也能潜入深渊,当时人类铸造的武器根本不能破开它们的鳞片,最可怕的是,这些生物拥有着能够扭曲世界规则的力量。“
“龙?”
“没错,正是龙。而这些龙类的源头,是一头盘踞在通天巨山上的黑龙,他的名字叫做尼德霍格,北欧神话中称呼它为代表绝望的巨龙,它是一切的终焉,世界的尾点……”
“……”
即便橘政宗是以平静的口吻讲述这些历史,可坐在咖啡厅里捧着热橙汁的濯也实在是没什么实感。
不恰当的比喻,就像是从小贫困的家庭中,孩子为了早日替父母分担痛苦,放弃了玩耍,不索要玩具,将自己埋在习题中十二年,然后再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母穿着得体的西服和舞裙对你说‘孩子,你长大了,是时候告诉你实话了,其实咱们家是亿万富翁。’怎么想都有种剥离感。
尼德霍格、世界末日这种词汇,总觉得是一件虚无缥缈的东西,毕竟谁都没有真正见过不是么。即便心里早就有答案,求生的欲望还是会让人不自觉产生逃避的想法。
濯的想法越飘越远,走神之间橘政宗已经将话题讲到了尾端。
“……我们的痛苦正是来源于此。蛇岐八家是白王的血裔,这是我们最大的秘密,也是秘党追寻几百年的异类。老实说,我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雄心壮志,我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想稚生和绘梨衣能在我离开后也能自由地生活下去。但我毕竟老了,而绘梨衣才刚刚见到这个世界……”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早点给上杉小姐一个完整的童年呢……比起我,您应该要诉苦的对象是上杉小姐才对。我是这么想的。”
既然还不明白对方的目的,就应该要以友好的态度相待才对。但是,濯实在是忍耐不住,说出了一句带刺的话。
橘政宗正确地理解了濯的意思,有些困扰地垂下眉梢。
“你这么说是没错,不过……我并不觉得之前做错了。”
“这样么,那我很想知道您跟我讲这些的理由……您不就为此在和我在这里的吗?”
“没错,真的很感激你能带领绘梨衣见到外界,也只有在你的身边,我才放心让她真正去到外面,呼吸自由的空气。虽然束缚她的人正是我,但相比起担忧她可能会失控伤害别人,我还是会狠心将她留在房间里……即使那孩子会不想见我。”
橘政宗这么说道,脸上浮现苦笑。神情看起来似乎有点痛苦。
小哑巴的遭遇已经通过她本人麻木无光的眼眸让濯感受到了,无法原谅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眼前的这个男人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没血没泪的坏人——或许正是因为先知道的答案,现在才能阅读题目,所以即便橘政宗的决意让濯义愤填膺,也仍旧觉得恶心,无法原谅。
说句实在话,濯真的无法理解人类是在何种的心境下,才能做出这种与心中所想截然相反的完美表演。可能这也是他注定只能是个小人物的原因,稍微被点到痛点的濯根本做不到这类的事情。
如果橘政宗真的是他口中的那样,也不会像这样将小哑巴不声不响地养在封闭环境中近乎二十年。
橘政宗确实不后悔没错,他需要的正是一个没有感情、只能依赖他,最多加上源稚生的兵器。所以封闭的环境中,连让上杉绘梨衣接触外界的唯一网络都没有。
也因为这样,上杉绘梨衣才能变成如今的样子。
不过也因为如此,濯更疑惑了。
他究竟在想什么?想要什么?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橘政宗似乎是察觉到濯的眼光带有试探的味道,他抿了口杯中的热茶,有些困扰地微笑起来。
“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说这些吧?有些事情不适合说出来,我们进去那间房间吧。”
看样子似乎是不想让源稚生他们知道的事情,于是濯点头答应了橘政宗的提议,进入了包厢。
“那我就坦白直说了。毕竟我占用了你每天宝贵的休息时间。看看这个。”
咖啡厅里的包厢濯偶尔会进来。虽然是半封闭式,但是不隔音。橘政宗似乎考虑到有这些,两人进入到的是最角落的那间。
两面面对着彼此坐下之后,橘政宗温和的容貌浮现出笑容,拿一叠照片给濯。
“这些是……”濯先这么说道,然后在看到照片上的内容时仿佛被攥住了喉咙。橘政宗也向濯点头解释了内容。
“死侍,准确的说是被豢养的死侍,被我养在源氏重工地下,绘梨衣的情况……需要这些。”
可能是不想让其他人听到他谈的内容。
虽然濯明白,但是听到他以微弱的声音说出这些,让濯觉得摸不着头脑。
照片上是漂浮在水箱中的臃肿大蛇,这些蛇的尾巴简直和人类的腰一般粗壮,黑色的头发在水中披散着,泡水发白的脸挤在玻璃上看着这边。让濯觉得既惊悚又恶心。
为了排解情绪,濯在脑中整理今天谈话的内容。这个程序在脑中重复了三次之后,濯终于开口了。
“那么,您给我看这些是要说什么事?”
放下手中的照片确定里面的东西不会动,也不会跑出来之后,濯确认者开口道。
这样开门见山,说不定有些不礼貌。
不过橘政宗看起来并不介意,微微苦笑了一下。
“嗯,老实说,就像你之前看到了,稚生并不清楚这些事情,他是个比我正直得多的孩子,看不惯这些事情,但我没办法。我原本的打算是想在自己快要死的时候,再将这件事告诉他,我想一个老人最后的心愿,稚生说不定就不会怪我了。我清楚这样利用他的孝心很自私,但我是个父亲,绘梨衣是我的女儿。”
“……很普通的想法,可以理解。”
“你不怎么喜欢我吧。”
“难道您认为不应该吗?”
“你说得对,喜欢我才奇怪。”
橘政宗点头表示理解。濯的嘴唇用力闭紧,思索接下来要怎么办。
如果橘政宗表现得很强势一样,是个对女儿很冷酷、很有控制欲的人,濯也能表现出强势的态度,无论怎么样都有办法应对。
实际上他现在表现得很愧疚,从气氛来看他表达的是对女儿的关心,怎么看都不像是养育‘容器’的人。至少在不知情人的眼中,会觉得他是个善良的父亲。
濯清楚他只是假装出友好和愧疚的态度,一旦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就会马上露出真面目。不过,这和当下大概没什么太大的联系。
“事到如今,我有个请求想要拜托你。不是作为蛇岐八家的大家长,而是作为绘梨衣的父亲。”“欸?”
濯知道「事到如今」这个词带有多种味道。比如说表面那样,橘政宗作为不合格的父亲,事到如今仍要厚脸皮拜托他一件事。还比如,事到如今可能代表了当今多变的东京环境。
濯差不多能够想到对方的目的了。
从出生来,小哑巴的心一直被深深地掩埋着,一直为此痛苦到逐渐麻痹。
直到最近,她内心的尘土好不容易开始脱落了一丝。可不能因为这个男人的出现而再度回到原点。
濯已有决心帮助小哑巴一把,不敢说和她一起承担这种大言不惭的话,最起码作为朋友可以为她争取到一些微不足道的自由。
若是可以避免的话,濯一定不想她重蹈覆辙,作为‘白王复活的容器被夺取身体后,又一寸寸被抽干血液’而受到伤害;如果有威胁找上门来,站在店长的位置也会不惜挺身反抗。
因为没资格给小哑巴的未来负责,濯只能这么告诉自己。
不过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橘政宗。
就像是已经摆在明面上那样,即便还没说明白濯也该猜到他要怎么说了。
“……我能看出你真的很珍惜那孩子,我希望你能替我照顾她一段时间。如果我发生了意外,希望你能找到这里,帮助绘梨衣活下去。拜托你了——”
尽管早有预料,濯却同样想不出该怎么回应对方站起来深深鞠躬的‘诚意’。
「放心的交给我吧」「请您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她的」这种大话如果想的话,濯当然也可以说出口。或者说,只要说出来就能完美的解决问题。
如果这是濯的决定,零一定也不会说什么的。他也清楚这一点。
「有个和零很亲近的男生,得到了零的承诺,零保证会一直照顾他」——像这样的换位思考,即便相信没什么,还是会很难过的吧。
更何况濯也没有自大到,自己已经可以说出那种自说自话的地步。
或者说,正是因为清楚自己的弱小,濯才对龙族的世界敬而远之。
而橘政宗想要伤害他本人基本上不可能,但若要伤害到他,也根本不需要伤害他本人。濯有家人、有朋友……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濯都没办法推卸这个责任。
最起码,濯是这么理解责任这两个字的。
“我并不是来带她走的。也不是像你担心的那样,我不会继续做出任何会对她的生活造成威胁的事。我看得出来,绘梨衣喜欢待在这里……”
“……是这样吗?”
“当然……至少我已经没有余力继续去封锁那孩子现在的生活了,也不想那么做。”
“既然这样,那就更不让我明白了,为什么您想把她托付给一个只见过几面的人呢?”
“……你这么问我,我也很难解释。最简单的说法,是你有在她失控的时候,杀死她的能力而已。”
“明明是您把她送到我身边的?”
这不是现在该说的话,濯自己也知道。
即使如此——他还是无法容忍这个老东西此刻的虚伪。
濯没办法对上杉绘梨衣的人生负责,对方明明清楚这一点,还要将这个难题,用卑微和恳切的方式丢给自己。
通过这一件事,濯亲身认识到了赫尔佐格本人的智慧与处事阅历,超过了自己太多。
若只是简单的以退为进,濯宁愿阻止他。即便这可能会带来一些问题,他也要排除掉那种可能让上杉绘梨衣重蹈覆辙的可能,不再让她的故事就那么简单又心痛的结束。
但是濯明白,赫尔佐格为了今年的计划经营了三十多年,上杉绘梨衣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所以他不会、也绝无可能放弃她,所谓的「拜托」可能也是对方计划中的一环,他很可能已经想好了怎么去利用这一点。可能是利用绘梨衣,挑起他和秘党的再次争端?也可能是别的。最起码濯暂时想不到真相。
这种完全脱离濯所了解的《龙族》,缺少经验的濯根本没办法应对。
不管从哪个方面看,他都没办法接下这个「拜托」。
说不定就连这些,赫尔佐格也早就料到了吧——濯第一次在心中产生了无力的想法。
濯难得对他人展现明显的敌意和怒气。
但从结果来看,对于他的态度,橘政宗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愧疚,只是保持平静的神情,承受着濯的眼光。
“你说的没错。”
即使面对明确的怒意,橘政宗却仍旧以风平浪静的眼神回应。对于濯焦灼的心情来说,无疑是火上浇油。
之所以没有爆发出来,是因为濯已经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好。”
“您不必……嗯?”
“我说,好,从明天起就让上杉小姐留在这里吧。”
“你有相当自知之明,表示你能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对吧?”
“对于自己说过的话,我不会逃避。”
橘政宗也只是短暂的停顿,大概没料到我会真的答应下来,不过很快又平静下来,就如同濯所想的那样,一点看不出他有担忧和顾虑。
橘政宗保持和气的态度,客观而冷静地回顾了濯之前的行为。
濯咬紧嘴唇,给予了肯定的答复。